老家的山

国内名山我也去过几座,像泰山、华山、长白山、武夷山、天山等,或雄浑、或险峻、或壮美、或秀丽,各具特色,名副其实。但在内心深处,让我久久留恋并难以忘怀的,是老家的山。我总感觉,名山就像他乡贵客,偶尔拜访,誉而远之;而老家的山,却似至亲至爱,感情淳厚,历久弥新。

老家的山属于太行山西部与晋中平原交界处,要说是山,确实有些勉强。不陡峭、不巍峨,没有令人眩晕的悬崖峭壁,没有让人养眼的溪水秀木,更像是黄土高原上的大圆包,沿着山间羊肠小道很容易盘旋上到山顶,山下的土沟土坎也不深,座座群山像连起来的馒头。正因为山势很缓,片片梯田都修到了半山腰。村里的孩子们经常上山玩,打个来回也不过个把小时。

春赏百花

北方的春天,不仅比南方来的晚,而且没有南方春天那样一夜绿遍,多彩妩媚,更像是北方的地貌一样,有层次感,有时间差,似乎春天对北方有意见,吝啬的很,今天一点绿,明天一抹红,拖拖拉拉一直到农历三月中下旬,才有了春天的模样。就算如此,寒意仍然不肯退却,春天好像站不稳脚跟,气温不稳定,忽冷忽热,让人出门乱穿衣,不知所措。

老家的春天比北方平原地区还晚个把月,到了农历三月上旬,田间地头的小草才一棵一棵怯生生地钻出地面,甚至到了仲春,才有一些按捺不住性子不知名的野花悄悄绽放,沟里梁上的柳树、杨树和一丛丛的灌木也才鼓出了新芽。这时候,山一改面无表情的脸色,变得柔和起来,朗润起来。远远望去,山峦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绿装,树枝上、草丛里的鸟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寂静了一冬的山里又开始有了生机,春天有声有色地向我们走来了。

到了暮春,山上的植被更绿了,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小时候只知道山坡上花多,却不知道花名。后来上网一查,还真多,有名有姓,长寿花、野菊花、山里红、金盏花、黄花、狗尾花、蒲公英、一点红、白芷、翠雀儿、牵牛花等等,还有一些,确实查不到花名。沐浴着温暖和煦的阳光,沿着山路攀到山顶,向下一望,漫山遍野淡绿色的青草,五颜六色的野花,春风吹来缕缕花香。春天山上最常见的是长寿花和柴胡花,还有蒲公英。长寿花和柴胡花都是小碎花,蒲公英大点,黄色的,很鲜艳。还有一种灌木丛,有刺,碎叶子,小粉花,我们老家叫尖尖。农谚说:尖尖开花种小豆,小豆开花摘尖尖。小豆开花时节,已是暮春,尖尖已经成熟,小拇指肚大小,红红的,甜甜的。有的孩子把尖尖摘下来,用线穿起来,像佛珠一样,挂在脖子里、手腕上,非常好看。如今,山上的尖尖还在,羊肠小道依旧,可儿时的小伙伴们却天各一方,难得一见。

夏听松涛

从我记事起,老家南山上就是满山的松树,远远望去,黑压压的。松树属针叶林,生长缓慢,但是,耐旱、抗寒、生命力强。上初中时,学校有自留地,就在半山腰,我们经常要到地里干农活,利用休息间隙,我们常常攀上山顶。先到仙人台,沿着山脊,一路向东,不到十分钟便可进入松林。山顶岩石上有一处牛蹄印的坑,传说是仙人骑牛经过这里时留下的。小时候,常常幻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天马行空,一日游遍三山五岳,那该多好!站在山顶,仙风吹来,疲惫顿消,周身畅快。极目远眺,东面群山起伏,西面一马平川,南北面沟壑纵横,眼底片片梯田,个个小村庄点缀在平原、山间,公路像飘带一样蜿蜒于山间。田地里绿的谷子、玉米,黄的油菜花、向日葵,白的荞麦花,五颜六色,尽收眼底。清风徐来,松香阵阵,站立山顶,居高临下,顿感天地之宽广,心胸豁然开朗,一种震撼、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炎热的夏季,如果进入山坡上茂密的松林,温度一下子就降下来了。躺在一块青石板上,闭上眼睛,耳边松涛阵阵,凉风习习,脑海中浮现出“松涛在耳声弥静,山月照人清不寒”的古诗意境,到现在,我都觉得,松涛声是最好的音乐,它能让人心绪宁静。南山上的松树都不太高,林间除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外,树下全是厚厚的枯枝败叶和腐殖质土。有时候,走在松林中,光线暗了许多,除了松涛声,又十分安静,心中甚至有些害怕。

林中一些小动物也增添了不少情趣。大人们说,林子里有狼和豹子,可我们从来没遇见过。倒是走着走着,脚下草丛中突然串出一只山鸡,“咯咯咯”地叫着,飞出几米远,又忙不迭地一头钻入草丛中,滑稽可笑,吓人一跳。松林里也有不少鸟,老家最常见的是斑姬和啄木鸟,间或有老鹰在空中盘旋,但它们很少进入松林。

上初中时,我们每次上山,村里的一个哑巴小孩老跟着我们,他是小时候得脑膜炎没钱治疗,导致了哑巴。我们同情他,愿意带他玩,到了山上,他也高兴得漫山遍野跑,嘴里“呜呜”地叫着。今年回老家,我在街上又碰到了他,30多年过去了,他已认不得我,可我还记得他,记得年少的他在山上兴高采烈的样子。如今他已40

多岁了,岁月把他雕刻成了一个老头,脸色黝黑,皱纹密布,早已没有了一丝当年追风少年纯真无邪、天性灿烂的影子,让人看了心酸不已。人这一辈子,怎么活着的都有,我少年时的伙伴,这个永远无法说话唱歌的人,是怎么度过这30多年岁月的?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秋尝野果

秋风一起,山色就变了,由碧绿而红绿,而黄绿,而金黄,直至衰草满山,落叶纷纷。这时候,也是山上野果成熟的季节。跟着大人们在山下田地里收秋,常常上山采食野果,老家山上最多的野果是野葡萄、山里红、白咯尖、野杏、荆棘果、钙果(查资料才得知,老家叫林琴)、榛子等,还有几种实在查不到学名。吃的最多的是白咯尖,深秋时节,白咯尖红透了,这种带刺的灌木丛一般生长在山崖边,果实有绿豆那么大,味道酸中带甜,特别好吃。收工回家时,大人们会用镰刀砍一些白咯尖枝,让我们带回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扛着白咯尖枝,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嗅着庄稼成熟的味道,边走边吃,说说笑笑,这样的场景几十年后依然历历在目,令人难以忘怀。

东面文书山山顶,有一处古迹,我们习惯叫文书圈。听老人们讲,那是明代留下的建筑,距今已经六、七百年历史。从遗留的残垣断壁来看,整个山顶是个院子,坐北朝南是三间青石条砌成的窑洞,窑洞对面,也就是院子的南面,是一处高高的土台,老人们说那是戏台,上面原来是有建筑的,后来毁了,但是整个轮廓还在。这个院子是什么人修?干什么用?窑洞里谁曾住?有传说是用来赶集的,赶集之日唱戏,有的说是寺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无从考证。尽管这个院子历经数百年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如今杂草丛生,但是青青的石板、耸立的土墙、高高的戏台,依然向后人诉说着这里昔日的辉煌。也许,这里曾经人山人海,好戏连台;也许,这里曾经香雾缭绕,钟声悠扬。如今,这一切都远去了,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中,只留下一些印迹和符号伫立山顶,静静地看着日月轮回,世事变迁。

小时候,每当在山上玩累了,我们总爱带些野果,坐在高高的窑顶,边吃边俯瞰山下的景色,环绕在山间的层层梯田,曲折蜿蜒的公路,再往远处看,是火柴盒大小的房子、薄薄秋雾中淡蓝色蜿蜒旖旎的群山和红满天际、绚丽多彩的晚霞。走下山顶,回望文书圈,在东方蓝色的天宇下,夕阳返照,草丛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金辉,文书圈的土墙和窑洞也呈现出非常醒目的金黄色,庄严、肃穆而又神秘,充满了历史的沧桑感,给人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冬观雪景

冬天的山上有些单调,草木枯萎,一片萧瑟。尤其进入隆冬季节,朔风凛冽,滴水成冰,山似乎也被冻住了,表情僵硬,瑟瑟发抖,让人不易亲近。

这时候,山远离了我们。

只有到了漫天飞雪、银白世界的时候,老家的山才再次进入我们的眼帘。一场大雪过后,天气放晴,大地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冬日的太阳,温暖透亮。天地蓝白分明,一尘不染。远望周边山峦,令人想起主席的《沁园春·雪》名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每当雪后天晴,站在老家的田野上,看着皑皑的雪原和起伏的雪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初中语文课本上这首壮丽的诗篇。

相比春夏秋三季,冬天的山上确实没什么可玩可看的,颜色单调乏味,少了生机,除了偶尔盘旋在山间觅食的老鹰鸣叫几声外,周遭一片寂静。但是,雪后的山里,也有不少乐趣。其中之一,就是打猎。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很贫穷,许多人家吃不饱饭。村里有一名退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家里孩子多,劳力少,队里分的口粮,再怎么精打细算、省之又省,即使对付过了冬天,也熬不过漫长的春季。吃饱都成了问题,更别说营养了。一到雪后,他就背起猎枪,踩着积雪,进入山里打猎。那时候,山里飞禽走兽多,每次他都不落空,不是野兔、就是山鸡,甚至还有狍子。他给我们讲怎么发现猎物,一个办法是跟踪动物留在雪地上的印迹,慢慢接近,伺机下手。再有一个办法是蹲点,在野物经常出入的地方,耐心等待,大雪封门的时候,人要吃饭,动物也要出来觅食,白色的雪地上很容易发现目标。还有一种办法就需要猎人仔细观察,冰冷的雪地上,哪里冒出微微热气,那里肯定是猎物的巢穴,在那里下个夹子,第二天来取猎物就行了。在那个困难的年代,有肉吃,哪怕一点,也显得奢侈。

时光飞逝。现在,尽管一年也回几次老家,山依然,地依然,可是却永远找不着儿时的感觉了。正是:历经沧桑身犹在,重过黄粱梦已无。生活中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同样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就什么也不是了。

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25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这燕赵大地茫茫的冀中平原,在此工作生活,成家立业。几多岁月,几多经历,我深深地热爱这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热爱这片热土上纯朴善良的人们,热爱发生在这块古老大地上的历史故事,热爱大运河、秦古道、整齐的阡陌、翻滚的麦浪,热爱代代传承的燕赵风骨和民风民俗。我知道,我已经和他们分不开。但是,我更清楚,隔着巍巍太行的山那边,在那肥沃的晋中平原上,连绵的群山中,我的根仍然深深地扎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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