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王安忆

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

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夫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

流言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

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洇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些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有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

流言总是简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渣渣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往往有着不那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腌臢货。

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有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

落叶在书本里藏着,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们自己把自己引下泪来,那眼泪也是顺大流的。那感伤主义是先做后来,手到心才到,不能说它全是假的,只是先后的顺序是倒错的,是做出来的真东西。

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故纵的意思?反正不会是没道理的。

美是凛然的东西,有拒绝的意思,还有打击的意思;好看却是温和,厚道的,还有一点善解的。

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

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

他本来就瘦削,这是几乎形销骨立,剩个衣服架子,挂了个礼帽和西装,再拄着斯迪克。

长得好其实是骗人的,又骗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长得好,自己要不知道还好,几年一过,便蒙混过去了。可偏偏是在上海那地方,都是挣着抢着告诉你,惟恐你不知道的。所以,不仅是自己骗自己,还是齐打伙地骗你,让你以为花好月好,长聚不散。帮着你一起做梦,人事皆非了,梦还做不醒。

早点梦醒未必是坏事,趁了还有几年青春,再开个头。不过,这开头到底不比那开头了,什么都是经过一遍 留下痕迹,怎么打散了重来,终究是个继续。

上海是纷纷攮攮的世界,什么都向人招手。人心最经不起撩拨,一拨就动,这一动便不敢说了,没有个到好就收的。

她的心不知去了哪里,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溅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拢来,也不免是少了这一块,缺了那一片的。

大约也是时代的不同,时代变得可爱了,那孤独者的形象便也可人心意了,是按着人的恻隐之心一笔一笔刻画的。但这喜欢却是一厢情愿。

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种下芥蒂的,女人间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

有恩有义是不错,可你知道恩和义是什么吗?恩和义就是受苦受罪,情和爱才是快活;恩和义是共患难的,情和爱是同享福的。

要说做人,最是体现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兴趣和精神,是最要紧的。吃是做人的里子,虽也是重要,却不像面子那样,支撑起全局,作宣言一般,让人信服和器重的,当然,里子有它实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给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为别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

这世界残破得厉害,什么都是不完整的,不是这里缺一块,就是那里缺一块。这缺又不是月有圆缺的那个缺,那个缺是圆缺因循,循环往复。而这缺,却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后是一座废墟。也许那个缺是大缺,这个则是小缺,放远了眼光看,缺到头就会满起来,可惜像人生那么短促的时间,倘若不幸生在一个缺口上,那是无望看到满起来的日子的。

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都苦笑着,好像在说着各自的难处,请求对方让步。可是谁能够让谁呢?人都只有一生,谁是该为谁垫底的呢?

真正的两个人的世界,小虽小了些,孤单是孤单了些,可却是自由。爱是自由,怨是自由,别人主宰不了。这也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好处。大固然周转得开,但却难免掺进旁务和杂念,会产生假象,不如小来得纯和真。

那是一年到头也想不起要用的东西。要扔却像是割他的肉,死活不肯的。这些旧东西就像有生命,会蔓生蔓长,它们先是在平地上扩展,渐渐就上了天花板,有时是贴着,有时则悬着,岌岌可危,弄不好就撞你的头。只要看它们,就可知道这里面积攒了多少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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