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晴朗的秋季日子。我在这座城市的少年宫里读学前班。
那天,整个教室里都照进了阳光。教室的最前面有一台声音开得很大的录音机,里面一直播放着孟庭苇的歌曲(这也是后来我长大一些,才知道那声音来自九十年代红遍大陆的女歌手)。
我不知道两位老师在讲台上做着什么,但看得出她们是悠然自得的。那节课是学前班的自由活动课,我们被允许坐在各自的课桌前,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除了说话和随地走动。
我完成了作业,趴在课桌上,把头埋进两个胳膊之间,开始睡觉。我不仅想休息,更想让睡梦带我离开那个地方。因为这堂课结束后,就该吃午饭了,而我就必须得厌下那顿让我深感痛苦、烦恼与恐惧的午餐。
之前因为这顿饭,我已经有了太多的悲惨经历。
一次,我把不喜欢吃的肥肉偷偷扔在凳子底下,而学校里是不允许我们剩饭和挑食的。老师发现了我的这一行径,让我在教室前罚站。整整一个中午,我只能望着其他同学在午睡。
还有一次,我把吃不完的饭菜装进了兜里带回了家,结果遭到了母亲的家法伺候。
最悲催的就是一个小男孩看见我把没吃干净的碗放在了收碗的地方,就大声嚷嚷着要去告诉老师,担心又害怕的我只能无力的吓唬他:“如果你去告诉老师,我妈妈就会来找你麻烦的。”
……
每天的午饭,真的是我无法逾越的一道障碍。有时甚至需要同学帮我吃一些,而我给他们糖吃作为交换条件。
所以那天,我就想一直那么睡下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午饭时间在即,同学们都开始做饭前准备,我依然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
同桌的女孩叫我:“马一源,快起来喽,该吃饭了。”
我不理她。
她抓着我的肩膀,使劲儿的晃动我的身体:“马一源,醒醒啦!”
我依然是毫无反应的,像死去了一样的,尽管我从未亲眼见过死去的人是怎样的。
装死的念头瞬间就产生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去面对那难以下咽的饭了。死亡在当时是唯一可以逃避午饭的方式,我认为。
女同学急了,开始向老师呼救:“老师,马一源睡不醒啦!”
我感到老师和一大堆同学都朝我这边围过来。耳边是两个女老师焦急的声音:“马一源,马一源!”
我紧合着双眼,就像毫无知觉的样子。
一个老师背起了我,很快的离开教室,到了另一间房子,把我放在了一张床上。
我感觉那是教师们的办公室。
应该那间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来到了我身边。她们呼唤着我,摇动着我的胳膊和腿。而我依旧似一具“僵尸”。
我听到她们说要通知家长,又听到她们说要带我去最近的那所医院。
一个老师抱起了我,奔跑了起来。同行的还有几个老师。
途中我睁开了一下眼。顺着老师的背后望去,是医院里长长的走廊。几位坐在走廊里的病人惊奇的望着我。很快我又把眼睛合上。
我被放在了一张床上。
医生来了。还有母亲和她的同事也从单位赶来了。
医生拨开我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
一位女医生说:“看看她能不能坐起来。”
有人扶起我,我想那我就坐着吧。
于是我坐住了,闭着眼。
我居然给坐住了!
接着我被放倒躺下了。
一位男医生的声音传来:“要不给她打一针吧,看她会不会醒。”
我的心一揪:我可不想打针。于是我扭动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看到一群人围着我:母亲,她的同事们,医生们,还有老师们。
母亲焦虑而又疑惑:“源,你怎么了?”
看见她,我心里一阵儿难过,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
我的计谋就这样被揭穿了。
母亲了解了原委,带我在外用过餐之后,又和我一起回到了学校。
楼道里,我的班主任蹲下身子,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我,感觉是第一次见到我。
她扶住我的胳膊问我:“你几岁啦?能不能告诉老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班主任是可以这么和蔼可亲的。
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对我如此的不熟悉。难道她忘记了,开学发新书时,她没有给我发,而我也没敢向她要。我只是回家后告诉了母亲。第二天母亲给她说了我没发新书的事。课堂上,她要去了我的书包,气呼呼的坐在讲台上,把我的书包翻了好久,又猛地扔回给坐在第一排的我,一脸愠色:“昨天为啥不给我说?我不是还问谁没有发书了吗?”那一刻,我好怕,觉得这个老师真凶,而我又的确没有听她问过谁没有发书的话。沮丧与失望充满了我的心间。
这件事一直在我心中徘徊,而她自己居然给忘记了。
我依旧是一语不发的,眼睛直盯着她,向她伸出右手的五根指头,表示我五岁了。
这一幕,至今还能在我脑中清楚的再现。
五岁的我,用装死的方式,对一种制度作了抗衡。因为那些成年人对我是如此的不理解和不支持,我只能用行动表达我的内心:我宁可去死,也不要在这里吃午饭。
最终,大人们妥协了。
校长允许我成为特例,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午休过后再回到学校。
我高兴坏了,从此再也不用担心有同学向老师告状,说我剩饭了。只是辛苦了外婆和母亲,每天要比其他家长多跑两趟学校。
有一次在卫生间里,我听到一位女同学问另一位女同学:“为啥那个马一源的家人每天中午都要接她走啊?”另一位女同学很认真的答道:“因为马一源有病,不能吃这里的饭。”“她的那种病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旁边一位女同学又说。
好吧,我认了:我有病,不爱吃学校饭的病。无论怎样,我已经摆脱午饭这个大大的烦恼了。
曾经弱小无知的我以为睡梦可以帮自己逃离现实。有时,也会觉得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却和睡梦一样。
学前班的音乐老师,在我看来是一位长相丑陋的女子。披着长长的头发,总是皱着眉头,拉着脸,从来不对我们笑一下。
一节音乐课上,她教我们唱《小星星》。我依旧坐在第一排,很认真的跟着同学们一起学习唱歌。
学唱结束,音乐老师咬着牙说:“我现在要点一位同学来唱,谁唱不出来就把谁从窗户扔到外面的河里。”
我们的教学楼毗邻一条城中渠,热天里会有水流淌经过。透过教室的窗户就能看到那渠河水。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位老师要点我来唱歌。
我觉得我已经学会唱了。可当我站在了她跟前,面对同学们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熟悉的旋律和歌词偏偏一点儿都回想不起来了。
我只好闭着嘴了。
她拉起我的一直胳膊,把我往窗户那边拽。
那一刻,我感觉像是在做噩梦。
我在她手上挣扎着,哭着喊道:“老师,我不想死。”可她的力气是那么大,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依旧无法掰开她抓我的那只手。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就在我快要跪在地上时,觉得自己的肚子一阵疼痛,有一种大便的感觉。
再后来我是怎么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那个音乐老师说了什么,同学又说了什么,不知为何这些记忆都没有了。
我只记得我一直感觉裤子里很不舒服。上卫生间时我看到自己拉在了秋裤里。可我不敢给班主任说,也不敢给同学说。一直当母亲带我回到了家里,我才告诉她所有发生过的事。
那时候的家长,不太在乎什么心灵伤害,也认为老师做什么都是对的,是对自己的孩子好。
于是这件事,就以母亲给我换洗了裤子为告终。
而我,也就把这场经历当作噩梦一场。至于那位音乐老师,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见到她,我都觉得她是巫婆的化身。只是后来已成年的我,依旧都有个毛病,就是一遇到令人紧张的事儿,就会大肠痉挛。
在我心里,学前班时代是漫长而又艰难的,总被我称为“人生最黑暗的时期”。至今我都会对母亲说,打死我都不要再回到那个时候——一段任凭成年人左右我人生的日子。
如果你让我回忆一下在学前班里的快乐经历,我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一件的。我能记得的,永远都是不快乐的事:比如中午睁眼睡觉时被班主任踢了一脚;又比如同桌和我说话,老师只是批评了我而没有批评同桌。
或许,对于小孩子,糗事们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更大的影响,所以才印象深刻吧!
今天,我能把这些事写出来,直面它们,我想我应该已从其中的伤害中走出。只是希望,当今的幼教机构里,老师不再如当年那样高高在上,能更好的对孩子们表达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