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性自由与解脱式幻想 ——从错位角度简析岩井俊二《梦旅人》

  天让人疯了，即是拯救。失去了清醒，看不见残忍的现实，躁动的癫狂里便没有了痛苦。可就算是被正常世界里定义为精神病的孩子们也没那么容易真的泯灭掉意识。半梦半醒中，他们一半是与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单纯幼稚的心灵，一半是因弱小而遭受变态残害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医院的围墙上，不想再做人将自己臆想成一只鸟的coco、喜欢看书寻求救赎的卷毛、充斥着夸张梦境的小悟，在岩井俊二MTV式的唯美影像的处理中，原本沉重的事情变成了梦幻般寻找世界末日救赎之旅的纯真童话。一如樱花与树下枯骨、菊花与刀，浪漫与残忍、梦幻与现实在错位中相融合。

一、传统观念下黑与白象征意义的错位。

世间本无绝对意义上的黑白对错，更无身份定位上好与坏的绝对性。精神病医院医生、护士服上大片的白和夸张的大头笑脸特写在镜头的晃动下带着强烈的扭曲感，传统认知上的医院里的白衣天使们带着伪善式的邪恶。coco对卷毛说，天堂太闷了，我们去地狱吧。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因为童年的创口，他们连在天堂口观望的权利都没有了，她和卷毛被正常人断定为有病，抛弃在医院里，正常的人们断定他们是可能对别人有威胁的孩子，所以应该被关起来，不再问津。

黑色，是相对于伪善的白色而言coco对自己的保护色。小小的精神病院里亦存在着世俗世界的阶级压迫和人性劣根性。在医院管理者群体中地位低下的小护士因为coco是被关起来的精神病人、自己是管理coco的“正常人”而带着一种理直气壮可以滥用自己手头上那一点点微末权力的优越感，粗暴地对待不愿配合换上病号服的coco，抢夺coco眼中唯一珍贵的乌鸦黑色羽衣、意图占为己有。双脚穿着鞋踩在病床上向下俯视的小护士与抱着乌鸦羽衣瑟缩在墙角的coco形成鲜明对比。随着比自己级别高的老护士的到来，小护士在上级面前又瞬间恢复成乖巧可人的嘴脸，表明自己只是在照顾病人，没有恶意。

生而为人，感到恶心。coco讨厌虚伪的白色，她偏执地将白色病号服用颜料染黑，那是一种被抛弃的人自我坠落和抵抗世界的保护色。于是她幻想自己是一只鸟，一只不想要洁白的羽毛而甘愿沦为周身乌黑的乌鸦，而不是一个不自由的人。在幻想与现实模糊的界限里，她找到了暂时的自欺欺人的自由和慰藉。

二、生与死的错位

正常世界的发展和运行永远不会考虑少数异类个体的感受。对正常人有过威胁的异类个体就只能被囚禁，而coco、小悟、卷毛，三个少男少女在逃离精神病院寻找世界末日和自我救赎中完成了脱离世界的自我放逐和绝命反抗。

生是现实世界正常人眼中无论怎样都不可放弃的准则，而死是影片中的逃离精神病院的孩子们所期待世界末日到来的唯一解脱。逃离医院的途中，雨天里卷毛从小到大的幻觉噩梦重新上演，他狠命踩着幻觉里儿时侵害他的中年老师，coco问是小学老师还是高中老师，卷毛语言混乱地一会儿说是小学一会儿说是高中，他早已分不清了，在这被正常人断定为谎言的无逻辑陈述中，在世界的不信任和所遭受的侵害中，他的幻觉早已在窒息的命运中扭曲了，一辈子也无法摆脱睡梦中和雨天里那可怕的幻觉。而coco选择在雨天里与无助的卷毛拥抱亲吻，那是爱情吗，很难解释，两个同样被所谓正常世界抛弃的无力面对汹涌而来的一切的人。很多东西，只有特定的同类才能理解。

世界不会毁灭，在他们简单而偏执地思维里这样便永远得不到救赎了。卷毛到达终点时对着太阳连开数枪后最终发现没有世界末日。coco的梦终于醒了，她接过卷毛的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下去。“我始终非死不可，不能不死。”无论是将自己臆想成一只黑色的鸟还是自我保护下短暂幻想性的忘记，她始终无法摆脱妹妹死亡的现实，所背负的世俗定义的罪恶让她永远都无法飞翔，她孩童的思维和单纯的认知方式永远无法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存活，镜头下慢节奏美感的死亡成了洗刷痛苦与罪恶的唯一解脱。

对与错，黑与白，活着还是死去的错位感揭示了整部镜头画面和配乐极尽唯美的片子美好外表下的残酷实质。coco的死亡是一种青春情怀的消亡。她单纯的思维和幼稚的认知方式无法与复杂的世界相处，于是死亡。戴锦华认为，“所谓‘青春片’的基本特征，在于表达了青春的痛苦和其中诸多的尴尬和匮乏、挫败和伤痛。可以说是对‘无限美好的青春’的神话的颠覆。‘青春片’的主旨，是‘青春残酷物语’，近似于意大利作家莫利亚克的表述，‘你以为年轻是好事么？青春如同化冻中的沼泽。’”【1】

少年们对精神病院的逃离、对世界末日的追寻，成人眼中既定世俗观点在片中的错位，暗示性地表达了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少年们逐渐步入社会时的格格不入和不安感，单纯幼稚的内心和原有简单视角下面对复杂世界里表里不一、弱肉强食、为利益不择手段的虚伪的人和事时的愤怒、恶心、恐慌和无所适从感。大部分人的成长都是在不断经历世界的过程中将原本脆弱的骨头一根根敲碎，重新装上一副钢筋铁骨，视野也渐渐由狭窄变得开阔，人们可能回忆起当年的纯真时会有怅然若失之感，但却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将那段幼稚不不堪的过往随便提起。二十岁死亡，七十岁下葬。coco是我们曾经亲手敲碎的自己身上的骨头。

文献资料具体字句引用：

【1】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63页

“所谓‘青春片’的基本特征，在于表达了青春的痛苦和其中诸多的尴尬和匮乏、挫败和伤痛。可以说是对‘无限美好的青春’的神话的颠覆。‘青春片’的主旨，是‘青春残酷物语’，近似于意大利作家莫利亚克的表述，‘你以为年轻是好事么？青春如同化冻中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