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对过高考答案。
班主任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第一时间对照估分,好给填志愿留出更多时间。对过答案最好打个电话给她,让她也安心。
我心虚,干脆关机了。
后来她逮到我在街上闲逛,劈头盖脸砸下一串问题:“你答案对过了没有呢?完型错了几个英语能不能上一百四啊?怎么也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自己觉得怎么样啊也没个动静……”
我只能招了,我说我没对答案呢。
班主任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只瞪我。回过神来,在我胳膊上装腔作势地拧了一把,和我每次在英语课上胡言乱语的时候一样。
我拍着她肩膀让她宽心:“尽人事知天命嘛,对答案又不能多两分,你看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半个月后换做她用同样的话安慰我:“我知道你努力了的,运气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这不能怪你。”
“不管去了哪,以后的路你也一样走得好。”
高考前几天是自由复习,我对着一堆烂乎乎的卷子一筹莫展。我这人相当没有远见,讲评过的试卷通通当作草稿纸,满当当的不外乎是涂鸦、情诗、臧晗的黄段子和赵喵的八卦,错题和笔记只隐隐露出一点线头,让我在盘根错节的问答里几乎看瞎眼。李佳颖倒没有我这种困扰,看她试卷工工整整,不晓得为何也一副心浮气躁的样子。
高三楼一进门,就能看见一排极其恶俗的红底大黄字。年级主任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同款标语:“每逢大事有静气!”说到快二十遍的时候,佳颖幽幽叹了口气,递了本小说给我。
于是我俩在那几天看完了朋友们珍藏的一箱子言情杂志。
七十多个人挤在狭小闷热的教室里等待命运的审判,烦躁的自然不止我一个。那几天班主任依旧会在下午课间放一小段听力,前桌栋栋哥连样子都懒得做,书都没拿出来。老师走到他跟前问:“你在干嘛?”
栋栋哥岿然不动,头都没抬:“在做数学题啊。”
班主任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在他身边停了几秒,便又走回了讲台。
这时英语成绩最好的王崇霖拎着他的卷子,大摇大摆走出教室门,朝着数学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她没拦着,也没做声。听力结束时,她不再对答案,默默拿着磁带走了出去。
我推推佳颖,“卧槽你看王崇霖,牛逼啊!”
佳颖仍旧在写写画画,声音平静冷淡,“到这个时候,反正也都要散了,班任懒得管,大家也不爱听。”
我有点心烦。
那一年的庙会就在高考前几天,晚自习上到一半我就跟赵喵溜了出去。
山上很热闹,我们顺利撞上了所有赶庙会祈福的高三老师。
没人责备我们逃课。她们乐呵呵地摸我们的头,然后递过来两个柿子,佛像前大筐里装的那种。
我还在半山腰偶遇了我爸妈,场面一度颇为尴尬。
我们小心翼翼把红色的心愿带系在树上,上面写着,保佑我上北大。
后来没上成北大,我猜一定是哪个王八蛋偷偷给我拆下来了。
又或者是,我买的开光红绳、开光道符之类……都是假的。那红绳我视若珍宝,还在小核桃里藏了一条送给楼下理科班的男朋友,现在想想,怪不得他也没考好……
看考场的前一天,班主任买了两筐黄杏发给大家,祝大家考试幸运。
有天闲聊说起这件事,我说那黄杏简直酸倒驴。Y东拉西扯的嘲笑我,“有次赵文迪递给你一片树叶,你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我都惊呆了,你除了吃还知道啥?”
我非常礼貌地回复他:“滚你妈的。”
那天晚上语文老师叫我到她办公室去,却没像往常一样做文言文。她把一页字帖放在桌上,让我写字,什么都别想。她也不说话,坐在对面默默削苹果。我写完时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拍着我的肩膀说,“回去吧。别紧张,考得再不好也还有X大可以上,你总是有退路的。”
我默默点头。她很温柔的笑,我觉得她很漂亮。
我们班的散伙饭她没来。从我高考后,我有两年没有见到她了。
有许多记忆,也在我脑海中模糊了。
高考前一天我妈突然来了,我感到很不适。
我冲我妈吹胡子瞪眼:“老师都说了跟平常一样了!这三年你又没陪读,高考了你突然过来,还搞得我怪紧张的!”
我妈也很委屈,小心翼翼陪着笑脸讲,“我怕没人照顾你嘛,晚饭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我简直哭笑不得:“妈……老师说了高考期间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会坏肚子,你家长会时到底有没有认真听讲?!”
我妈这才作罢,我扔按我原来的计划,高考的午饭都在赵喵家吃。
晚饭就麻烦得很。
我妈领着我一圈圈闲逛。我被溜得没辙,随手就指了一家店。刚要坐定,我瞥见高旭跟J就坐在我斜前方。
如果我没记错,桌上好像有个绿瓶子。是雪碧或者啤酒,我没看清。
J我不熟,隐约听过他几件事迹。其中一件就是他元宵节喝多,第二天模考数学的时候还没醒酒。
我自愧不如。考试前还出来喝,简直牛bility。
高旭盯着我,脸上异彩纷呈,大概是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就趁这空当,我拖着我妈赶紧走了。
我妈一脸了然于胸的模样,“你男朋友啊?”
我非常冷静地把我妈的话头堵了回去:“前男友,你要拿菜刀砍了的那个。还有你能不能不在这个时候八卦?”
那天的饭味同嚼蜡。
我记得他看我的表情,回味起仍有刺痛。
我难得神志清明,劝慰自己,有什么都等到高考后再说。
我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妈说:“我以为你会失眠呢,结果你五分钟以后就跟猪一样打呼噜了。”
高考那天很冷,阴天下雨。
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顺利。
中午我搭了年级主任的顺风车到外国语,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晕车。
不知怎的,那天似乎格外严重,大概除却身体的缘故外,更多是紧张。我答到一半时脸色苍白冒汗,手都在抖,我想我这三年可能完了。
我想起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数学老师看着我做完了最后一道大题,紧张兮兮地叮嘱我,“高考肯定不会出太难的,你认真点都能应付得了,就是别马虎啊,千万别算错数!尤其是二十以内十以内加减法,不行你就扒拉手指头给我算!”
那时我把3+8算成15,用了半小时也检查不出这道完美的圆锥曲线哪里有错。
想到那些数学办公室度过的四晚,我几欲停笔崩溃大哭。
最后还是强撑着写完。工工整整,一直到导数的第三问。
剩一道最简单的三角函数,我做不出来。
我至今想不通,我为什么不会解三角形。
直到今年我看到一本小说,作家说,三角形是邪恶的入侵者。
我深以为然。
考完数学的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有吃。
我妈只要拿着食物靠近我,我就恶心呕吐,浑身发抖。
我缩在床的一角休息,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我妈在摸着我的额头叹气。
最后我还是没忍住眼泪。
妈妈说:“我在这你是不是好心烦?明天送你去考场以后,我就先回家吧。”
我说好。
她在一旁默默收拾着我的准考证、衣服、雨伞,还有象征着“鸿运当头”的红色蝴蝶结头绳。
第二天上午是综合。政治老师早早站在外国语考场的大门口,慈爱的看着朝这走来的每一个考生。我们都挨个上去和她拥抱,理科生竟然也要抱!我在后面等得不耐烦,跟赵喵小声抱怨:“这帮人抽什么疯?考理综嘛又不是文综,用得着这样吗?!”
我进考场稍晚一点,是我们班最后一个。很多人都面熟,我在熟人们意味深长的注视下尴尬坐定,如芒在背。
左边那哥们抄卷子的样子太明显了,那个不断偏头的动作和无限拉长的目光真的很打扰我。我一直期盼着监考老师能快点过来警告他,然而他顺顺当当抄完了我所有选择题。(不过我文综考成那样,选择题估计错了不少。他都抄我的,准确率肯定不高,这样想来,也算是大仇得报了。)
我走出考场时仍在生闷气,盘算着下午英语要多多少少挡着点卷子。一不留神差点把前面同学撞个跟头,我听到他说:“我草不是吧,我就跟政治老师握了个手而已,理综怎么就他娘的变成文综了?那后面出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活该,叫你瞎握。
考完最后一科时天色仍旧阴着,我很平静的走出考场。我想,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班主任在门口迎接我们,我同她插科打诨,一转头竟看到校门口微笑着等我的爸爸妈妈。
我说“诶诶诶?不是回家了吗你?”
我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哎呀,我不想打扰你,又放心不下嘛。”
我气得直瞪我爸。
他俩带我到奶奶家吃了顿简短的晚饭,就匆匆又把我送回学校。临走时我爸叮嘱我:“别喝太多,晚上早点回公寓睡觉。”
我没打算喝酒。我想,在我烂醉如泥之前,我应该跟高旭那个杀千刀的谈一谈。
但我找不到他,他说他手机坏了。
那几天他没有见我。我们每次都在不同的聚会上出现,在赶赴聚会的途中偶遇。某天半夜两点我在网吧见到他时,他正蜷在椅子里玩手机。
那一瞬间我劝自己,何必呢,反正你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
高考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一场审判,考试失利,感情受挫。那个时候,我觉得高考让我痛不欲生。
我后来会很怀念我的高三,我会永远记得那段日子。
充实、开心、努努力就能伸手够到想要的东西,有朋友和恋人一起努力,老师和家长都为你加油鼓劲,人生单纯又充满希望。
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去评判,那我现在的生活未免太糟糕了一些。单身、懒得交际、念不喜欢的专业所以学起来也马马虎虎……
大概也更悲观或更现实,知道了有许多事情远远不是努力就能做到那么简单,人很难不被生活所裹挟。
但我不会想要回去。
人要一步一步往前走,未来还有那么长的一条路,它漫长到要我用一生去量度。所以不能三步一回头,时时刻刻都想着返回重来。
岔路未必就不能到达终点。
高考给人选择的余地,却也带来遗憾和疼痛。即便如此,它最终成为年少岁月的如烟往事,留下的是未来漫漫长路的无数可能。
“人生玄妙,不敢轻言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