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烈南
近代学者王国维认为:“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人间词》乙稿序)这句话道出了欧阳修词在艺术上的独到之处。欧阳修的词章,常能抒发高人一筹的人生体验。例如作者晚年退居潁州后所作的一首《采桑子》词,便属于这一类作品:
何人解赏西湖好,佳景无时。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谁知闲凭栏杆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
就字面来看,此词不过描写了西湖的景物与游人。而吟咏再三,又觉得似有难以指明的弦外之音。那只在烟水微茫、夕阳芳草之间飞翔的白鹭,尤其引人注目、遐想。这飞翔的白鹭中包含了作者怎样的一种人生感慨和意趣?笔者以为,如果单从词的本身,还难以充分体会其中意味;而当我们对欧阳修诗歌中大量飞鸟意象作一些分析后,就会有比较准确的把握了。
“余本漫浪者,兹亦漫为官”(《自叙》)。刚刚考取进士而步入仕途的欧阳修,还处于“未知人事艰”(《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之时。作者在作西京留守推官时,与诗友唱和,恣意流连于山水间。明道元年,26岁的诗人春游龙门,他登上香山石楼,写过一首诗:“高滩复下滩,风急刺舟难。不及楼中客,徘徊川上山。夕阳洲渚远,唯见白鸥翻”(《石楼》)。作者看到了江中撑船者与楼中观景人之劳苦、闲乐的不同,但他更多地欣赏、感受着远方洲渚之上的白鸥翻转腾飞的景象。
禽鸟飞跃于广阔空间的景象在此一时期的诗中得到多次表现:“千峰返照外,一鸟投岩去”(《下山》);“沙禽独避人,飞去青林杪”(《伊川泛舟》)。诗人羡慕、追随着那无羁无牵的飞鸟,仿佛要与之为伍了:“画舷鸣两桨,日暮芳洲路。泛泛风波鸟,双双弄纹羽。爱之欲移舟,渐近还飞去”(《鸳鸯》)。“渐近”句所显示的,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诗人觉察到:这种珍美境界,远眺则可,近观则难。他以企慕而又无法亲近之情描写着飞鸟的自得之境:“人归晚渚静,独傍渔舟落”(《鱼》)。“日暮人归尽,沙禽上钓舟”(《晚过水北》)。沙禽、飞鸟之逍遥境界,是在“日暮人归尽”时出现的。沙禽没有人事的纷扰,才得以逍遥、徜徉;而生性漫浪的欧阳修此时期的生活,也正十分闲逸。故而在其诗中闪现的闲远之飞鸟,乃是其清闲、愉悦心境的显现。
“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读书》)。景祐三年,30岁的欧阳修迎来了人生旅途的第一次险浪。这一年,他因反对罢黜范仲淹并致书高若讷而得罪朝廷,被贬为峡州夷陵令。作者初尝了“刺口论时政”后遭受打击的滋味,这是他“十年困风波,九死出槛阱”(《述怀》)生活的开始。这时,他觉得自己真如孤独的征雁一般,征程中处处充满了艰险:“云间征雁水间栖,矰缴方多羽翼微。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更南飞”(《江行赠雁》)。
茫远的“云间”、“水间”,凄徨的“岁晚”,令人恐怖的“矰缴”,更衬托着飞雁的孤危;“同是客”的呼唤,则把征雁和诗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凄徨孤飞的征雁意象,是欧阳修“乃知一世中,少乐多悲患”(《书怀感事寄梅圣俞》)之意识开始形成的体现。
诗人在被贬夷陵期间,看到了一种“众彩烂成文,真色不可绘”的金鸡。它们“高田啄秋粟,下涧饮寒濑”,自由自在地飞翔。“岂知文章累,遂使网罗挂,及祸诚有媒,求友反遭卖!”(《金鸡五言十四韵》)金鸡的故事,凝聚着作者痛切的体验。作者虽然感受着人生的忧患,但他依然从容不迫地接受生活的挑战。一种新的禽鸟意象出现在他的诗中:“激石滩声如战鼓,翻天浪色似银山。滩惊浪打风兼雨,独立亭亭意愈闲”(《鹭鸶》)。滩声、浪色、风雨,无疑是艰险的政治生活的暗示,也正是显示士之特立节操的好场景。
被赋予了坚强而潇洒意态的鹭鸶,实是诗人一贯的坚定意念和雍容气度的体现。这鹭鸶之潇洒之态和作者刚刚步入仕途时所描绘的白鸥意态有相通之处,却因融入了对国事的责任感及对人生艰险抗争的意念而显得更加劲健。鸥鹭一类意象在古诗中本表现诗人们逍遥物外之趣,欧诗赋予其抗争之特性,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忧国心危百箭攻”(《夜宿中书东阁》),“野性终存鹿与麛”(《早朝感事》)。尽管欧阳修抱定了一身许国的决心,但是在人生的险浪中,他也产生了种种忧虑。他开始考虑进与退的问题。庆历五年,作者作长诗《班班林间鸠寄内》一首,向妻子介绍了朝廷中“又闻说朋党,次第推甲乙”的严重形势,表达了“孤忠一许国”、“横身当众怒”的决心和自劾归田的思想准备。
诗人为自己的进退作了周密的安排,还对所处环境作了深入的思考:“苟能因谪去,引分思藏密,还尔禽鸟性,樊笼免惊怵。”自觉“身遭锁闭如鹦鹉”(《和圣俞春雨》)的欧阳修,不仅如樊鸟一样常受惊怵之苦,而且担忧长此以往,自己会失去“山林”的本性。《班班林间鸠》作为诗题,寓意深刻。它把诗人与妻子过一种“雄雌相随乐不足”(《代鸠妇言》)的正常生活的心愿和对自由境界——“林间”的渴盼之情,融合在一起。在名篇《画眉鸟》中,作者再一次抒发了他对“林间”世界的向往:“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诗人从诉诸听觉的“百啭千声”到诉诸视觉的“山花红紫”的交错转换,展示了“自在啼”的广阔天地;又以“随意移”和“树高低”的渲染,增加着浓郁的欢乐之情;此后,诗人将“山花红紫”中自由歌唱的画眉鸟突然转向“锁向金笼”中的画眉鸟,其间有极大跨度,几乎难以找出承转的线索。而“始知”二字说明着:作者正是对社会现实和人生价值作了长时间思考后才蓦然顿悟的。
欧阳修虽然越来越强烈地渴望成为一只脱“笼”(官场)之鸟,但是他又常常表现出对“金笼”的眷恋之意。在这种时刻,“鸾凤”、“凤凰”一类的意象成为他强烈政治责任感的象征。作者盼望国家出现人才济济的局面:“英英帝圃多鸾凤,上下羽翼何续纷。期子当呼丹山凤,为瑞相与来及群。”(《送吕夏卿》)作为国家重臣,诗人本来也是以“鸾皇”自许的:“惭无羽毛彩,来与鸾皇并。”(《述怀》)语虽自谦,实则无愧。
作者不但渴望为国家发挥“凤凰”应有的作用,而且呼唤天下奇才为国效力:“南山有鸣凤,其音和且清,鸣于有道国,出则天下平。”(《赠杜默》)以“好士为天下第一”(苏轼《练塘劝上人序》)而闻名的欧阳修鼓励文士们:“子盍引其吭,发声通下情,上闻天子聪,次使百姓听。”(《赠杜默》)作者热烈称赞优秀的诗人苏舜钦和梅尧臣:“二子双凤凰,百鸟之嘉瑞”(《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而对于“老不得志”、不能“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梅圣俞诗集序》)的梅尧臣,则寄予无限同情。作者甚至批评朝廷不给梅尧臣以容身之地:“朝阳鸣凤为时出,一枝岂惜容其栖”(《寄圣俞》)。
总之,当作者满怀为国效力之热情时,他常把这种热情化为凤凰之形象。诗人曾这样高唱:“騄骥日相追,鸾皇志高飏。……贾勇为无前,余光谁敢望”(《答梅圣俞寺丞见寄》)。身处“英英帝圃”之中的作者,像凤凰一般,充满着一往无前的精神。
一方面要在北宋积贫积弱的局面下有所作为,一方面却由于深陷于内耗、党争之中而难以摆脱,这是欧阳修的一大苦闷。他虽然想像鸾凤一样,为国富民强而翔舞高飞;可是一旦苦苦挣扎于谤伤诬陷的现实之中时,他又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鹦鹉或画眉鸟,屈身笼中,难寻用武之地。诗人为什么不迅速脱笼而去呢?对此,他怀有很复杂的思虑。他懂得,鹦鹉虽然失去了自由,但毕竟受人饲养,渴“有饮”,“饥有啄”,一旦脱笼而出,就显得势孤力单、难以自保了:“天高海阔路茫茫,嗟尔身微羽毛弱”(《答圣俞白鹦鹉杂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作者觉得自己没有为国家做出应有的贡献;所以,立刻抽身而去,是心有不甘的。他常常这样叹息:“何时粗报君恩了,去逐冥冥物外鸿”(《球场看山》)。对欧阳修来说,只有对国家尽了职责,然后作一个“冥冥物外鸿”或“白鹭”,才是真正有兴味的。
然而,随着统治者内部斗争的愈演愈烈,诗人深感“直道诚知世不容”(《寄答王仲仪太尉素》),他怀着“忧国空余两鬓霜”(《感事》)的悲慨,决计归隐了。在作者62岁时,他曾接连上表乞退,未获批准,却被任命为青州太守。这时他感慨万端,赋诗一首:“一麾新命古三齐,白首沧洲愿已违。轩冕从来为外物,山川信美独思归。长天极目无飞鸟,积雪生光射落晖。腊侯已穷春欲动,劝耕犹得览郊圻”(《岁晚书事》)。沧洲乃临水之地,古称隐士居处。有诗为证:“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沧洲趣,即隐居的意趣。作者“长天极目”而不见“飞鸟”,这情景正是他“白首沧洲愿已违”之茫然心境的真实写照。
现在可以讨论开篇提到的那首《采桑子》词了。此首词中的“沧洲”、“白鹭”与《岁晚书事》中的“沧洲”、“飞鸟”之意象是何等地如出一辙,但心情是有别的。在有青州之命的三年以后,65岁的欧阳修终获致仕,他从“樊笼毛羽日低摧”(《鹤》)的生活中摆脱了出来。作者在小词中,以“一点沧洲白鹭飞”的景象,抒发着退隐之后的快慰之情。然而诗人此时的心情又决非“快慰”一类词语可以包含无遗。作者在他风华正茂之时,就企盼过“夕阳洲渚远,唯见白鸥翻”的美好境界;而当他经历了“滩惊浪打风兼雨”的严峻考验,体验过“不及林间自在啼”的愁苦郁闷之后,再来凝视那“沧洲”中的一点“白鹭”,其感受,和他年轻时的单纯与潇洒,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在《采桑子》词中,作者先是意味深长地提出“谁人解赏西湖好”这一问题,接下并不作答,却把“闲凭栏干”的自己和那些“飞盖相追”、“贪向花间醉玉卮”的无忧无虑的游人作了一个极为鲜明的比照,从而暗示了自己思绪纷纭的心境。以天下为己任的欧阳修并没有完满实现“粗报君恩”的愿望,这不能不是一个深深的遗憾;近几年来政治斗争中的挫折(其中尤以御史彭思永、蒋之奇捏造欧阳修家庭暖昧之事为最)在作者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如今,诗人之“还尔禽鸟性”的生活愿望虽算初步实现,他自己却已是憔悴衰老(过一年以后作者去世)。
总之,作者庆幸自己在桑榆晚景尝到一点脱笼之鸟的快乐,而在宽慰之余,种种遗憾怅恨之感也纷至沓来,一时形成难以言说的心境。诗人将此时的心境,用“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洲白鹭飞”之景加以显示。劲健潇洒的孤飞白鹭,与萋萋芳草、黯淡斜晖和迷濛烟水彼此融合,成为作者届时心境的含蓄表达。这种景象比起他早年所写的“千峰返照外,一鸟投岩去”一类景色,显得更加高浑深邃,引导着读者去思考诗人曲折复杂的人生经历,及其晚年心境,成为小令抒情的典范,在词史上自有一定地位。
宋代文人的诗歌与词的创作,在风格、语言诸方面既有区别又有联系。如果我们能抓住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方面进行深入探讨,便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