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爱书的人来说,查令十字街84号,大概相当于贝克街221B号在侦探小说迷心中的地位。
这是“一间活脱从狄更斯书里蹦出来的可爱铺子”,老旧的橡木书架直抵天花板。一进门,扑面而来满是古书气味,“混杂着霉味儿、常年积尘的气息,加上墙壁、地板散发的木头香……”。店员呢,并不年轻,并不笑脸相迎,带着特有的矜持高贵。
这本书,是以1949年到1969年长达二十年的时光里,往复于美国纽约和这家小书店的来往信函交织而成。海莲·汉芙是住在纽约的女剧作家。故事起源于她在《星期六文学评论》上看到“马克斯与科恩书店”(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广告——“专营绝版书”,并寄信过去买书。回信的是书店的经理弗兰克·德尔。海莲嫌银行汇款麻烦,每次都会把钱用信封寄过去。于是,随着来来往往的书,信也来来往往没有间断。
原本只是简简单单的买书、卖书,“无奈”海莲太热情太有趣。她听说英国物资短缺,开始不断地给书店的员工寄鸡蛋、火腿等食物。一段段动人的友谊,就从这些鸡蛋、火腿开始了。先是海莲和弗兰克成了朋友,后来书店的员工一个个都加入了写信大军。当然啦,弗兰克那么“礼貌”,怎么能容忍他们全都去搅扰海莲呢?所以,他们都是偷偷写信,弗兰克并不知情。有一回,弗兰克出差,没来及写信,回来的第一封信里,还道歉,大意是:“我这么长时间没写信,您不会担心书店出什么事情了吧?”完全没有。这期间,海莲可是收到了店员好几封信呢。
再后来,弗兰克的家人也加入了写信的阵营。大家各种邀请海莲来伦敦做客。海莲的朋友去伦敦,还偷偷跑到书店里视察。当他们说起是海莲的朋友,瞬间被原先并不“热情”的店员包围了起来。店员七嘴八舌询问海莲的情况,还热情招待了他们。
弗兰克的信,总是谦逊的、恭谨的,而海莲的信,则是嬉笑怒骂,简直不要太有趣。当书店许久没有寄来她想要的书,她会在信里责备:
弗兰克·德尔!你在干吗?我啥也没有收到!你该不是在打混吧?
科·亨利呢?《牛津英语诗选》呢?《通俗拉丁文圣经》和书呆子约翰·亨利的书呢?我好整以暇,等着这些书来陪我过大斋节,结果你连个影儿也没寄来!
你害我不得已枯坐在家里,把密密麻麻的注记写在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上。哪天要是让他们发现了,包准吊销我的借书证。
我已经叫复活节兔子给你捎个“蛋”,希望它到达时不会看到你已经懒死了!
行啦!别老坐着,快去把它们找出来!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做生意的!
又一回遭遇书荒时,海莲写道:
你们成天都没事干吗?是不是都窝在店里头看书?何不起身做点儿生意呢?
以前是她自己主动称对方为朋友,落款写自己的名字“海莲”,结果这回,她的落款是“汉芙小姐上(只有我的‘朋友’才可以叫我‘海莲’!)”哈哈,一个嘟着嘴赌气的形象呼之欲出。
寄书慢,也是有原因的。这家书店,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地卖书,还要挑选最好的版本,推荐最合适的书籍。它不像是书店,更像是阅读世界的守门人。经过它的筛选,好的书,才能进入阅读的神奇洞窟。这是这家书店令无数读书人心向往之的原因,也是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友谊的动人之处。他们的阅读口味,高度契合,而且对书都是极其喜爱,又无比珍视。海莲曾经在给书店的信中写道:
我打心里头认为这是在是一桩挺不划算的圣诞礼物交换。我寄给你们的东西,你们顶多一个星期就吃光抹净,根本休想指望还能留着过年;而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却能和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而含笑而终。
海莲爱书,爱的却是好书。对于不好的书,她可是批判得毫不留情。有一回,她收到了别人送的一本书,在给弗兰克的信中写道:
书名是:
约翰·多恩
诗全集、文选
与
威廉·布莱克
诗全集?
问号是我自己加上去的。你学问大,能不能告诉我,这两个老小子浑身上下有哪一点相同,得这样子凑合在一块儿?——只因为他们俩都是英国佬,也都舞文弄墨?……第三章开头是这么写的(我真不想引述):
“话说少年布莱克,在茵茵夏日草原,于树下邂逅先知以西结,而遭母亲深责痛打。”
我百分之百支持他娘。……
我得去睡了,我会做一个可怕的噩梦——披着道袍的妖魔鬼怪,拎着一把把血淋淋的屠刀——上面分别标示着“段”“节”“选”“删”等字眼,霍霍朝我追来……
这次的署名,海莲用的是“h.hfffffffffffffff”。真是个思路活跃而缺乏耐心的女士啊,这个签名颇有23333333的精髓。
随着海莲和书店的人越来越熟悉,一封封书信开始像小溪一样流淌,有时平静,有时跳跃,但总归是亲切的。读着读着,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封信:
敬爱的小姐:
我于近日整理公文档案时,偶然发现一封您于去年九月三十日寄给德尔先生的信。我在此非常遗憾地向您报告:德尔先生甫于上上个礼拜天(十二月二十二日)去世了,丧礼则已在上周三(元月一日)举行。
真是让人落泪啊。直到弗兰克去世,海莲也没能去一趟伦敦,去一趟书店,亲眼会一会老朋友。
书的末尾,在写给去伦敦的好友的信中,海莲写道:
记得好多年前有个朋友曾经说:人们到了英国,总能瞧见他们想看的。我说,我要去追寻英国文学,他告诉我:“就在那儿!”
或许是吧,就算那儿没有,环顾我的四周……我很笃定,它们已在此驻足。
卖这些好书给我的那个好心人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老板马克斯先生也已经不在人间。但是,书店还在那儿,你们若恰好路过查令十字街84号,请代我献上一吻,我亏欠她良多……
查令十字街是个神奇的所在,沿途有许许多多的书店、出版社,还有剧院区、苏活区,长期是伦敦的文娱重镇。可惜的是,随着大型连锁书店的大举进驻,许多旧书店已经关门大吉,不复往日“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就如同随着即时联络工具的产生和普及,书信已经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里一样。
“永恒的当下”,在时间争夺战中,占了上风。记忆湮渺得如同影子,未来的展望也很少产生,只有狭窄散乱的时间缝隙。这固然是社会和科技发展不可逆转的潮流,只是有时,还是忍不住怀念那种持续的思维、那种缓慢而精致的感受。如果你也怀念,不妨读一读这本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