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歌(五)下

程孤帆不解其意,走过去才见里面数层放着一卷卷东西。

他随手拣起一卷,见封皮上写着“千秋山庄”。数十年前,千秋山庄全庄数十人离奇毙亡。后经总捕衙门接手,才弄清是山庄中一仆人心怀私怨,在井中下毒。

他一页页翻下去,却越看越是心惊,案卷中所记触目惊心之处与外间传闻大不相同,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涉朝廷重臣,以仆人投毒结。”

他掩上案卷,许久不语,良久才指着柜子颤声道,“这些,这些,”

邢戚舞接道,“不错,这些案卷都大同小异。漫说人力有时而尽,怎么可能所有案子都破得了,就说这些大案背后利益纠缠、黑幕重重,又岂是我总捕衙门管得了的?孤帆,这些事情除我与几个副总捕头外无人知道,今夜给你看这些案卷,只是想让你知道,什么‘无案不破,无怨不伸,无恶不惩,无奸不除’,不过是总捕衙门的期许,又如何能做得到?十六里堡血案与迟磊,只能在这些案卷中再加一个罢了,也没有什么骇人听闻。”

程孤帆神色木然,良久才道,“总捕头,多谢你据实告我。不过,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知便罢,既然知道,又怎能置之不理?”

邢戚舞掩上柜门,又一声苦笑,“罗淳深负我望,眼下既已伏法,此事便算有个结果了。你若一味强为,不要忘了,咱们不过是个小小的正三品衙门。”

程孤帆双目一立,道,“那便如何?总捕衙门不受各部堂统辖,直接听命于圣上,虽只三品,却可缉拿一品朝臣!难道不是?那大堂匾额上可是刻着正气浩然!”

邢戚舞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但旁人管不得你,却制得住你!”

他见程孤帆不解,招招手,示意他先坐下,接着又缓缓道,“不错,我这个总捕头是御上亲封,若无贪渎谋反,管他是一品朝臣、王公亲贵,也动我不得。但总捕衙门上下数百捕快,可也就是我一人如此而已。一个衙门,又怎能开罪五府六部?单说六部,要想制住总捕衙门简直易如反掌。”

程孤帆虽是总捕衙门从四品的职司捕头,在衙门中也颇得器重,但分管职责只是办案,对衙门内事与朝堂关系所知甚少。他听邢戚舞并非虚言,也凝神细听。

邢戚舞深深叹了口气,“其中利害,一言难尽。只简单说与你知,我总捕衙门只掌缉拿要犯,但于审问定罪一节却不过问,按例应归刑部与大理寺管。我们擒住的要犯,纵然证据确凿,判与不判、如何判法,却由不得我们。吏部管不得我一人,但你等升迁调动,凡七品以上,哪里躲得开他们。”

他指了指柜子,接着道,“左首第三卷是十余年前吏部王侍郎遭刺一案,总捕衙门本已查到线索,当时李尚书与王侍郎私怨甚深,李尚书指使杀手行刺。但衙门正值一大批行将退职的捕快升迁押在吏部,吏部允否也在两可之间。其中有五名老捕快为办案身负重伤,已成残疾,若升不成正七品,以吏职退职,连求医都成问题。此间吏部上下其手之处甚多,说个不升,总捕衙门也无可奈何。衙门有求于人,又念及王侍郎也是贪渎之辈,死有余辜,只得暗自放手,才换来我们一批兄弟升迁。”

程孤帆听到此处,眉头已皱在一起,不料此间厉害至此。

邢戚舞却不住口,续道,“户部就更不消说了。你每月俸银算多算少?说句寒酸也不过分。总捕衙门表面威风,但一年开销却远少于各部堂。捕快办案一应开销还不在此列。户部松松手,我们日子便好过些;户部硬抠起朝廷制度,我们也无话说。”

说到此处,邢戚舞语气沉重,眼中已经闪烁起来。他顿了一下,“外人皆道神龙见首邢戚舞威风八面,但我这虚名,都是众兄弟的辛苦血汗换来的。孤帆,若你处在我今日之位,案子虽重,但涉到衙门与众兄弟利害干系,你又当如何?”

一句话问得程孤帆不由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他不由想起衙门值事房内的一溜铁柜。总捕衙门名声在黑白两道如日中天,旁人皆道风光无限,但其中甘苦只有衙门中人自己清楚。程孤帆也知道衙门兄弟办案辛苦,俸银甚少,但他毕竟升迁甚快,专职办案,无暇顾及这些事情。今日听邢戚舞说起,心下甚是惨然。想想朝廷之事,本也如此,并不会因总捕衙门而例外,只是自己平时并不留心罢了。

邢戚舞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肩头,“本来在三个副总捕头中,赵、林二位副总捕头一个年纪已大、另一个深受旧伤纠缠,只有罗淳最得我心,他日这个位子早晚要由他来坐。但不料他竟然是……实大出我意料。孤帆,放眼十几个职司捕头,你虽资历尚浅,年纪也轻,但性格为人、武功处事,无一不是上选。只要再过些年,若无意外,这个总捕头还怕不是你的?”

程孤帆从未想过此事,登时被邢戚舞一番话惊得呆了。“这个总捕头还怕不是你的?”这句话只在他心中滚来滚去,若闪电霹雳般击得他一颤一颤。总捕衙门捕快数百,再加上天下各衙门的捕快,何止千万。在六扇门中当差之人,谁能不羡此位?如今邢戚舞既开言承诺,他日之事便大有希望。

邢戚舞看他神情摇摆不定,又加上一句,“你若喜欢,我新创的一套欢喜掌也传了给你。”

程孤帆浑身又是一震,邢戚舞传他衣钵之意已确定无疑。他一口口喘着气,心中着实计较不定。他轻轻道,“那十六里堡的血案、迟将军的大仇,便就这么罢了么?还有,齐护卫一个女子,遭此凌辱,也便不追究了?”

邢戚舞听他半问询半自语,一字一顿道,“据我看,迟磊手中账册,虽证据不假,但单凭此一物证扳倒田成佩,并无十足把握。何况守拙城耿星河为大局计已暂不追究;肖御史何等冷峻,他怕搅动朝局,也按下不问。再说罗淳已归案,凭他一个从三品副总捕头之身,也大可交待得过去。十六里堡血案所涉十殿阎罗四人,不也都伏法了么?若再穷追不放,漫说未必有好结果,就算能将田成佩下狱,只怕也引起朝局变化。朝中之事,非你我所能掌控。你不知日前章不凡案发后京城中之风声鹤唳么?眼下此节尚未过去,不妨告诉你,早就有人视我为眼钉肉刺,废总捕衙门之声亦时有闻,到御史台弹劾我是章不凡一党的人也不在少数。嘿,我纵不怕,但于总捕衙门来说,如今也是存亡之际;朝局若变,难保不会有人借此生事,那时你我不免成为罪人。”

程孤帆听邢戚舞字字有力,句句在理,不由暗垂下头去。他心中此时只剩了一个声音,“怎么向迟曼交待?”

邢戚舞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中所想,迟姑娘是个好女子。她也确是对此事无法放手。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剩一个田成佩罢了。若说再追背后之人,可是万万不能!”

程孤帆对这也是默认无二。邢戚舞见他仍不语,惨笑一笑道,“田成佩我亦熟识。他受内伤多年,一身功力虽不可小觑,但按京西莫先生的药方治了十几年,早已成瘾,而以酒为引大损其肝肺,他此病已难治得很了。加上他多近女色,两者夹攻,阳寿只在三两年间。纵然扳不倒他,也不过容他再活两三年罢了。其间又有什么分别?”

程孤帆扬眉道,“当真?”邢戚舞微笑道,“我的话你也不信么?”

他未等程孤帆答话,又道,“我这番话本不必在这儿说,但所以带你回衙门,也就是告诉你,快意恩仇,不是总捕衙门。这世上未必事事如意,事事清明,但要留得我们这群人在,便有希望。意气用事,只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行径。想做什么,就先想想这衙门,想想众兄弟,想想天下!迟姑娘还在小庙中,你这便去好好劝劝她吧。得此良缘,也算因祸得福了。”

程孤帆脸上一热,心下暗道,“都说总捕头神龙见首不见尾,果然非我凡俗中人。这些天来的事,无论巨细,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程孤帆出门时,又听邢戚舞道,“小庙后院被我布了九幽九转阵,西北是生门,但须先破正东之障。”程孤帆心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邢戚舞什么都算到了,怕迟曼一怒再去田府报仇,便借齐花落之坟布下阵势,将她困在那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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