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江湖令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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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进入西双版纳,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绿。连绵起伏的热带雨林,随处可见参天古树,千藤百绕,一眼望不到尽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枝,可窥探出碧蓝如洗的天空。

这里的确与喧嚣的上海不同,同行的知青唱起激情澎拜的红歌来。他们响应主席的最高指示,到中缅边境的西双版纳大勐龙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他们都满怀信心,左不过一两年就会回上海的。而现在他们只恨不得整个身心都融化到这片绿里去。

只有黄素心低头紧跟着人群。她家成分不好,教书先生父亲娶了地主家女儿的母亲,被人揭发出来。父亲被打成臭老九,抓起来游街,几番批斗下来竟一命呜呼,母亲也随他去了。可怜了黄素心,短短时间内已无家可归,在哪活不是活呢。她黯然神伤,既不附和队友的红歌,也无心欣赏醉人的景色。

她不知道她也是景色的一部分。二八年华,正是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一头浓密乌黑的秀发,黑黝黝的大眼睛和忽闪忽闪的睫毛显得俏生生的,白皙润泽的肌肤更是与当地姑娘不同。把个领队的傣族阿哥看得魂不守舍,几乎走错道。

这傣族阿哥人称聋宰,幼时喜下河游泳,有次上岸后只觉耳朵生疼。自幼没有阿妈阿爸的他并未在意,以为过两天自然好了。没成想炎症一直不退,最后发展成听力障碍。

知道这个故事后素心对聋宰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怜悯,因此独对他不设防。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傣族阿哥的心意,但怎么可能呢?她毕竟不属于这边境之地。

聋宰有一双巧手,每次农场散工,他都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捧出一个手编的花环。八棱的枝条上缀满嫩绿的叶片,间歇开出活泼的小花,颜色是耀眼的黄。有个学植物的知青告诉她这种花学名叫作云南黄素馨,跟她的名字几乎一样。如花的年龄,哪有不爱美的。素心接过花环戴在头上,蹦蹦跳跳跟伙伴一起去河边洗脸,忘却一天劳动下来的腰酸背痛。

美丽的姑娘总是不缺乏追求者的,素心也不例外。哪怕粗衣布裤成天在泥里劳作,身边也总是围绕着一大群无端殷勤的小伙,其中,最惹人注目的要数农场主任的儿子陈天华。陈天华出手阔绰,有一回竟送了她一套筒裙。颜色是春天刚抽出的嫩芽那样的黄绿,上面用金丝绣满孔雀羽毛。一抖开,满目金光灿烂,把同住的熊小玲看得艳羡不已。本是爱美的年纪,每天却只能穿灰扑扑的土布衣裳,谁个不想拥有一条漂亮的裙子?但素心毫不在意,直接甩给了熊小玲。农场的人都等着看陈天华的笑话,当天晚上他把素心堵在墙角质问她。也不知怎么说的,最后竟动手动脚起来。黄素心毫不客气把他打成了猪头。

恼羞成怒的主任把黄素心发配到深山。没人敢为她得罪主任,包括当初围绕在她身边的蜂蜂蝶蝶,只有聋宰自请入山。素心成了割胶工。割胶须得在每天气温最低的时候,于是素心半夜爬起来,披星戴月跟着聋宰翻山越岭。聋宰本就是深山中的一员,熟悉每一条沟壑。素心看着聋宰手起刀落,熟练地在橡胶树上划拉一个口子,接着乳白色的汁液慢慢渗出来。素心好奇地用手去摸,聋宰冲她哇啦哇啦的叫,拿出自带的饮用水冲掉那粘稠的液体。

回到竹楼,素心就觉出了不对。碰过橡胶的手先是麻麻的,瘙痒难耐,慢慢地全身起满红疹,浑身发热起来。乡村的竹楼离得都很远,一时间求助无门,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个离家路程都要十几天的村寨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她发现身上敷满难闻的草药。聋宰对着她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齿。她挣扎起来,聋宰又急的啦哇啦哇。这回她听懂了,叫她休息,他一个人去割胶。从那天起,黄素心就再没有上过山。但每天的胶都是有定量的,素心并没有细想聋宰每天如何一个人交够两人的份额。

黄素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下去,把聋宰急得百爪挠心。有一天,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老母鸡,扔给素心。常年不见荤腥的素心眼睛亮起来,她把母鸡熬成一锅香浓的鸡汤。鸡汤喝到胃里暖暖的,素心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一看聋宰,正蹲在角落里咽口水。她哭笑不得,遂撕下一条鸡腿递给聋宰。聋宰嘴巴张得老大,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表情,颤抖着接过鸡腿,并不吃,高兴得哇哇大叫,从竹楼冲出去满村跑,惹得大家都探出头来看热闹。用得着这样吗?一条鸡腿而已。黄素心摸不着头脑,她并不知道,在傣族习俗里,未婚姑娘与阿哥同吃一只鸡即是属意于他,若阿哥也愿意,可以上姑娘家干活表示诚意,三年期满就可结为夫妇。

命运像个黑色幽默大师,把两个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年轻人绑在一起。聋宰赖在素心的竹楼里不肯走了,他天黑上山干活,白天也不睡觉,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实在困了就在素心竹楼走廊上的一张小竹椅上打个盹。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下乡的知青们依然等不到回家的号令,便渐渐灰了心。好些人成了家,有的找了当地的老乡,有的则是与一起下乡的知青。当然也有人打定了主意独自一人过,素心本也是其中之一,但实在抵挡不住聋宰的猛烈攻势。

活儿一干够三年,聋宰提出结婚,素心就答应了。他们在竹楼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聋宰喝得烂醉——只要有人举杯,他就陪喝。他喝酒不作假,一气下去,竹筒杯子就见了底。他整个晚上都笑眯眯的,嘴巴快咧到耳后根去。村里人都在议论聋宰真是傻人有傻福,娶了这么漂亮一个媳妇儿。

婚后,村里人羡慕的对象由聋宰变成了素心。按照傣族习俗,男子只有求婚三年是干活的,其余时间,除了犁田和稍微做点家务,别的啥也不干。养家糊口那是女人们的事。但婚后聋宰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抢着干。村里有个阿嫂问他,他嘿嘿笑着说:“我家素心是城里来的,细皮嫩肉,哪里跟你们这些做惯了的人比。”把阿嫂气得倒仰,从此当面叫他“耙耳朵”。渐渐地这个叫法就传开了,聋宰出现在哪儿,哪儿就有轻蔑的笑声。但聋宰还是每天兴高采烈,一笑起来嘴咧到耳后根去。也不知道他是没听到还是不在意。

一转眼又过了七年,他们有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取名月儿。黄素心由不谙世事的少女变成了如今沉稳的妇人。她穿着傣家女人的筒裙,跟当地人一样把月儿背在竹篓里。她学会了用芭蕉叶盛饭,等聋宰回家一起享用热气腾腾的手抓饭。她说起话来,俨然已是一口熟练的云南话。她发现聋宰的听障并不严重,于是写信联系留洋回沪的小叔,询问治疗事宜,计划着存钱给聋宰配一副助听器。

这段时间她明显感到聋宰紧张的情绪,他走到哪里都睁大眼睛看着她,睡觉时也要握住她的手。有一次,她不过上个厕所,聋宰就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到处找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敏锐地感觉到。聋宰禁不住她的逼问,把实情告诉了她。农场聚集的知青们在闹事,原来的工棚半边已被拆烂,放火烧得通红,他们敲着脸盆喊声震天,涌上街去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大街上贴满大字报,逼公社放他们离开。负责人怕事逃走了,听说公章就留在没有锁门的办公室,想回家的知青自己去盖个章就可以走。未婚的知青已经全部走光了,结婚了的大多了办了假离婚也走了,跟当地人结婚的正在哭天喊地闹离婚。这股潮流席卷之快,被羁绊的知青都在蠢蠢欲动,只有住在深山的素心还被蒙在鼓里。

小叔也写信过来,表示全家都在热切盼望她回去,户口和工作他们都会想办法解决。素心又何尝不想回去呢?她从小在那繁华的都市中长大,那里对她有种魂牵梦萦般的吸引。哪怕在这十年了,她内心并不习惯这清苦的乡村生活。可她是可以一走了之,聋宰和月儿又该怎么办呢?素心不忍看聋宰恐惧绝望的眼神,总是极力掩饰自己的强烈渴望。这间屋子就那么失去了平时的欢声笑语,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无事时,素心坐在走廊上,呆望着远处的大山,时间像凝固住了一般。

素心开始失眠,心里揣着心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竹床吱呀呀响个不停,聋宰翻过身来,黑暗中伸出胳膊搂过素心,下巴抵在她头上,含混地说:“离婚吧。”素心问:“为什么?”“你想回家,我不想你将来怨恨我。”聋宰说完,往素心手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素心一摸,那是一根竹签,已经被摩挲得光溜溜的了。聋宰连说三声:“你走吧,不要你了。”声音嘶哑而苦涩。说完,他背过身子。在寨子里生活久了,素心知道在傣家,只消掷给对方一根竹签,再说三声“不要你了”就算离婚了。她动情地抱住聋宰的后背,眼泪滚落下来:“不,我不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月儿。”

素心决定了,她要留在这绿水青山一辈子。她给小叔写了一封委婉的回信,叮嘱月儿不要乱跑,走到集市去寄信。去集市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有一条竹桥,走上去摇摇晃晃。河水清澈见底,河底色彩斑斓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小鱼儿游来游去,仿佛是在脚下飞翔。

素心寄完信,买了一只鸡,准备回家烧给聋宰吃。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倾盆大雨下来,素心挂心独自在家的月儿,淋着雨往回跑。刚才蜿蜒的小河已经变成了咆哮的巨龙,山洪倾泻,裹挟着树枝和泥沙,急匆匆地往下游冲去。人在自然的力量下总是无能为力,素心只能在河的一端等待着。

等不到妈妈的月儿被雷声吓坏,跑出来寻阿妈。小小年纪的她已懂得一些事,听到阿爸阿妈的谈话,做梦都害怕阿妈不要她了。她寻到小河边,看到她的阿妈隔着河岸站立。她高兴得笑了:“阿妈!”张开双臂想扑进阿妈的怀里。素心也看到了月儿,她大喊叫月儿退后,声音一出口就被雨声吞没。她眼睁睁看着月儿走向暴涨的河水,山洪把小小的她卷起来,瞬间不见踪影。素心脑袋嗡地一声,她发了疯似的大声喊着月儿,跟着要跳,一起等待过河的路人死死把她拉住。聋宰的身影出现在对岸,扑通扎进湍急的流水中。

素心感觉自己在河边等了一个世纪。她没有等到聋宰,也没有等来月儿。听说这个噩耗,以前与素心同住的熊小玲来了。她后来嫁给陈天华,过了一段风光的日子。但现在,陈天华可不是一般乡民,她想走也走不脱,只能一辈子困这了。熊小玲絮絮叨叨地说:“素心,还是你命好。你要回城,你老公孩子就自己走了,一点儿不给你拖后腿。”素心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痰,十几年的老朋友就此绝交。

素心终于还是回了上海。小叔帮她安排了工作,还给她介绍了陈建国。那是一个从新疆插队回来的知青,年纪也不小了,又有相似的经历。素心没有过多挣扎就同意了。西双版纳就像上辈子的事,她把心封闭起来,再也不去想,好像那些事没有发生过。

赶上改革开放,陈建国下海了。过了几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们从筒子楼搬进了带卫生间的公寓,又搬进了带花园的大别墅。他们有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素心经常一个人守着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陈建国忙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即使不忙,他也不爱回家。男人四五十,还是魅力四射的时候,但素心已经老了。外面的莺莺燕燕,有意思的事太多,何必回家对着一个永远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黄素心。

一天夜里,她又做了这个梦,她的孩子被洪水卷走了。只是这一回,那孩子变成了男孩。素心惊坐起来,泪流满面。她拿起电话拨给儿子,嘟了半天后响起儿子睡意惺忪的声音:“妈,都几点了?有什么事吗?”素心说:“你在哪里?好不好?”旁边传来一个姑娘的咕哝声,“这么晚了,谁呀?”儿子交女友了,素心觉得有点尴尬,她总觉得儿子还小。“我在西双版纳旅游呢。”儿子说,“没事就不说了啊。我拍了好多照片,回家给你看。对了,这里有一种花,跟你名字一样。”西双版纳!素心尘封的壳仿佛被这四个字狠狠撞碎,陈年往事一下朝她涌来,塞满她的大脑。

她爬下床,翻箱倒柜地找,最后找到了,她把那支光溜溜的竹签紧紧握在手中,想起聋宰要跟她离婚的那一夜,想起结婚时聋宰幸福的笑,嘴角咧到耳后根的样子,想起他们第一次一起吃鸡,想起他变戏法似的捧出黄素馨花环…

她终于全部想起来了,在西双版纳与聋宰在一起的每一天,那是她一辈子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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