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说他的《我是猫》“没有题旨,没有结构,像无头无尾的海参似的”。的确,漱石的这本处女作说是小说,其实并没有什么情节,倒十足像是东晋那些清谈家谈古论今指摘时政的嬉笑怒骂。
整本书中,除了当然的主角的无名“猫公”,三个当仁不让的主要人物几乎满占了清谈舞台:猫公的主人教书先生苦沙弥,十足清贫却看不起实业家赚钱的阴险手段,因此招惹了大资本家夫人而遭到其走狗的无尽困扰和肆意迫害;美学家迷亭嘴里从没正经地以捉弄别人为乐,胡诌八扯是家常便饭,玩世不恭是他对人生的态度;理学士寒月则是标准的书呆子,为了做博士会去研究“吊颈学”“紫外线对青蛙眼珠的影响”等等荒唐学科,为了研究青蛙眼球会将磨玻璃球当作治学主业。
而围绕“金田择婿寒月”遭遇苦沙弥不配合,引发金田一家发挥金钱威力对苦沙弥监视、窃听、探访、骚扰、奚落等这一若隐若现的情节线,也有一众“龙套”人物匆匆“你方唱罢我登场”,诸如大资本家金田及其“鼻子夫人”、未来的实业家铃木藤和多多良、诗人东风、哲学家八目独仙,还有车夫、女仆、小偷、学生......然而,相较于那些自觉不自觉地扮演或密探或说客或“枪手”等的各色人物,严格数来似乎只有独仙和小偷自始至终没有为“金田择婿寒月”主动“献身”出击或“献策”建言。
但既然号称哲学家,这位八木独仙先生当然不会是等闲人物,凭借“超然物外”修得的一门人生哲学课,在各种大学和场合充当教授十几年却依然魅力不减当年。
比如在大学应“淑德妇女会”邀请而作的讲演。
“据说从前,有一个十字路口,中间有一座石头地藏菩萨像。可是,偏偏那地方是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所,石像很是个障碍。于是,街上很多人聚到一起,互相商量,怎样才能把石像迁到某个角落去......”
用一个故事将问题抛出,独仙显然驾轻就熟。他首先安排一个“头号大力士”自告奋勇,对地藏菩萨“使出双臂之力,大汗淋漓,可是那石像一动没动”;然后一位“最聪明的男子”出马,以为地藏菩萨也一定嘴馋,先用豆馅粘糕再加上美酒加以诱惑,结果“连哄带劝三个来小时,可那菩萨像依然不动”;接下来,一个“吹大牛的人”站出来,先是穿上警察服、粘上假胡子抖了一阵威风,地藏菩萨泰然自若地一动不动,再分别扮成阔老板和王爷,甚至用雪茄把菩萨像蒙在烟雾里,但依然对地藏菩萨莫可奈何;最后,大家雇了好多脚夫、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嗷嗷地狂呼乱叫,换着班昼夜不停地吵嚷,试图气走菩萨,但是“不论怎么天天吵闹,也并不灵验”......
听故事的人也终于一筹莫展,傻子“傻阿竹”才被独仙派到用场。他“飘然”来到地藏菩萨面前,操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要求你动迁,就请动身吧!”只这么一说,地藏菩萨便答道:“是呀!既然如此,早些告诉我多好呢。”于是,菩萨像缓缓地移开了。
故事结束,才是八木先生的点题之笔:
“今天是妇女开会,我特意说了上述故事,是不无原因的。不过,说出口来,也许很失礼。妇女有个毛病,遇事常常不正面地抄近路前进,反而采取绕远的办法。当然,并不单是妇女如此。在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的不良影响,多少也变得像个女人,因此,常常浪费些不必要的过程和精力,反而误以为这才是正规,是绅士必身体力行的方针,这样的人似乎还不少哩。但是,这些人都是文明束缚下的畸型儿,这一点,毋须赘言。只是对于妇女们来说,千万要记住我刚才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旦有事,请按照傻阿竹的直爽态度去处理问题。诸位如果是傻阿竹,夫妻之间,婆媳之间,肯定会减少三分之一难缠的纠葛。人啊,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怂恿着你。胆大妄为,形成不幸的源泉。多数妇女平均来说都比男人不幸,就怪心眼太多了。好吧!请都变成傻阿竹吧!”
再比如针对苦沙弥不胜落云馆学生的无休止袭扰——金田的报复动作之一——而作的同情与劝导。
“害着你啦?不屑一顾嘛......谈判也罢,吵架也罢,妨害不是依然没有解除吗?”
“任凭你积极地干得多久,也达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时。”对苦沙弥反诘过后,独仙旋即抓住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的“积极”一词展开批判:“对面有一棵扁柏树吧?它太妨碍视线,就砍掉它。可这一来,前边的旅店又碍腿了。将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边的那户人家又碍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没有止境的呀!”他指出,西洋人的干法,全是这一套。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没有一个人胜了一次便心满意足。譬如河水逞狂,就架起桥来;山峰挡路,就挖个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铁路。然而,人类是不可能就此永远满足的。因此的结论必然是:西方文明“毕竟是终生失意的人们所创造出来的文明”。
话题适时转到“古代日本文明”。在独仙眼中,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日本文明是在“不许根本改变周围环境”这一假设的前提下发展起来的,即不在于改变外界事物以求满足。如亲子关系、夫妻君臣关系、武士与商人的界限,只能在保持维护固有状态的前提下谋求安神之策。
进而设身处地,他劝导苦沙弥,“人世上毕竟不可能使你万事如意......能够约束的,惟有自己的心灵了”,只要锻炼自己心门清净,才能即使落云馆的学生再怎么吵闹也会泰然处之。不然,“眼下你不论怎么积极争取,学生们还是要来捉弄你,岂不徒唤奈何吗......你再怎么积极地跑出去,也不会获胜的。跑出去,就会碰上金钱问题,寡不敌众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在财主面前,不得不低头;在恃众作恶的孩子们面前,不得不求饶......单枪匹马地积极去斗架,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祸根啊!”
平凡而绝对的“独仙真理”终于呼之而出:以消极的修养求得心安——“假如有座高山挡路,去不成邻国,这时想到的,不是推倒这座大山,而是磨练自己不去邻国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养自己不跨过大山也于愿足矣的心境”!
是否有些眼熟?“关上门窗,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打开空气净化器,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如果这都没用了,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进到心里。”“学会与黑暗和解,当你与黑暗和解的时候,黑暗已经不那么黑了。”......是否与于丹、陈果们的“心灵鸡汤”心有戚戚焉?
与于丹、陈果们一样,八目独仙的“大论”也是开口佛家、闭口儒家,“福慧双修,境界超卓”,却也终究脱不了“浑身正能量、满血是鸡汤”的底子。他对苦沙弥的“苦口婆心”,正如王晓渔所言,“对这个时代的不满,都是因为你的内心不够平和,你的修养不够深入,你的灵魂不够开阔”。至于他“修悟”到如何做人的“技术”机巧,诸如忍、宽容、不生气等等,还举出了宋末无学禅师刀按脖子还说饶有风趣的话——“电光影里斩春风”,作为消极地修身养性到登峰造极的注脚。只是即便如此精神修养到“超越生死”,却“似乎依然惜命”,君不见他被深夜出洞的老鼠出洞吓得大喊大叫,又在地震中不顾摔伤从宿舍二楼跳了下去?
独仙在评论苦沙弥的朋友时,以为迷亭像喂金鱼的麸子,漂在池面上飘飘摇摇,喻为“没有思想,空空如也”;而铃木是个戴金壳表的材料,不明事理,人情世故却很精通,喻为“太浅薄,不稳重,是块废料”。说到自己,“像我这样的……充其量不过是个野生的山药蛋罢了,渐渐长大埋在土里”,喻为“处处都和平常人一样,没什么可羡慕的”。不过他又自我标榜,“值得庆幸的是我无心羡慕别人,惟有这一点还好”。只是他又将这些“修炼”成果推己及人,如时下时髦的“成功学”“快乐学”为人们遮掩深坑、营造幻想而倡导“温和、忍让、快乐、知足、感恩、不抱怨、认天命”,便似乎自觉将自己献身于“心灵鸡汤”的原材料了。如此,“野生的山药蛋”早已不足以凸显其内要价值,如蒙独仙不弃,权且改称作鸡汤里的“野生的山药蛋”罢,至少他的两个因深得其“鸡汤”之妙而疯了的徒弟,或许会因此承认“天道公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