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曹雪芹之一 | 双面宝玉,曹雪芹的匆匆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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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中国的四大名著里,有两部里面主人公都是从石头里来的,而且两个主人公都是冥顽不灵的反叛者。没有人说孙悟空是吴承恩,大家却都说贾宝玉是曹雪芹。

《奇葩说》里马东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最喜欢什么?喜欢姑娘。最讨厌什么?讨厌婆子。所以他要把所有姑娘都写死,因为她们总有一天要变成婆子。”

谁说的?贾宝玉说的。

不过书中宝玉没直接说,是借小丫头春燕之口转述的:“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贾宝玉的想法就是曹雪芹的想法,这么说真的没毛病?

道理肯定是可以讲通的,遍历红楼,贾宝玉当数曹公自身痕迹最多的一个角色,但《红楼梦》,却远远高于一般的“自传体小说”与“伤痕文学”之类。青梗峰上的顽石一块,一个“玄乎其玄”的出身,曹雪芹这样刻意安排,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02

贾宝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贾宝玉,是一个“富贵闲人”。

恰如年轻时代的曹公自己一样。

整日得以在脂粉堆里厮混,受女性长辈疼爱,被男性长辈训斥不务正业。平时的生活呢,大概生活得和古代思聪公子一般,会一会狐朋狗友,看一看杂书西厢,吟一吟四时即景诗,和丫鬟们厮闹一通,闲散度日。

这其中的生活瞬间,那才叫真正一派富贵气象与满满格调的,就如他自己诗中写得那样——

一时间“自是小鬟妖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一时是“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一时又“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是一般的网红日常比得上的。

如果说,环境能影响一个人,那么即使这个人是宝玉,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纨绔气。这些习性,在书中不时以轻薄的言行体现一二出来——和秦钟在尼姑庙胡闹,遇到村口二丫头也咬耳朵说“此卿大有意趣”,趁王夫人睡觉撩拨金钏被发现后又逃之夭夭。这样“淘气”不检点,有精神洁癖的人,看到这里怕是要恨得有点牙痒痒了。

所以看到宝玉另一些“行径”,比如为湘云盖被子,偷吃胭脂,为丫头梳头之类,很容易就把它们和上面归做一类了,其实还真是有点冤枉。他做这些的时候,心下还真的是一片澄明的。

不必再多辩解,曹公写的,确实是一个有毛病的男主角,如果他写得真的是年轻的他自己,那他的下笔,其实还挺坦诚。


03

以今天的判断标准,贾宝玉离一个完美的男主角差的很远,娘娘腔所以够不上霸道总裁,连“上进心”都没有何谈潜力股,仅仅就只剩下爹还可以拼一拼了。

可是,作为一部《红楼梦》的主人公,这个表面有点“怂”的艺术形象,确确实实是一个自带发光体。

作为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青年公子,这个人有很特别的执念,就是如果他死了,让周围姐姐妹妹的眼泪,都来葬他一人就满足了。这个还比较容易理解,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么,总觉得自己很特别,想让别人都重视他自己。

看着看着,这个理解又有什么地方迥乎不对了。”衔玉而生“够特殊吧,这熊孩子一听说神仙妹妹没有玉,就急眉赤眼,非要把”这劳什子“摔了。起个诗社,这孩子也就打个酱油跑跑腿,最没存在感了。他的心中乐事是什么?是醒画蔷的龄官避雨,为平儿尽心理妆,体贴给香菱准备石榴裙。

他做这些事,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只需要自己尽心就好。

他并不要自己特殊。

不仅如此,仿佛只要是”女孩儿“,她们的”不得已“他都能够体会得到——司琪和表弟私相授受,彩霞帮贾环偷东西,芳官获罪于飞扬跋扈,在他的眼里都一律值得理解和悲悯。

而得到他最深体贴的,当然是他最在意的那个人——林妹妹。 宫里赏的东西,先拿过去给她挑, 宝钗给她家乡的东西,知道她会伤感忙着去安慰,风雨夜体贴她会寂寞,巴巴冒着雨去问一声”今儿好?吃了药了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自己被打得动不了,却记挂着送帕子去给林妹妹——我还好,你不要太伤心。

这个宝玉,是把自己置于物外,真真正正去关怀别人的人。

而让我最感到出乎意料的,其实是宝玉在山上听黛玉的《葬花词》恸倒那一段的感受描写。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听到黛玉在山那边吟诗,宝玉没有像个愣头少年一样立即跑过去显示体贴安慰,反而在山的另一边伫立细听——先时不过是“点头感叹”,后面真的“恸倒”——他并不知道黛玉看到了,所以这个姿势,一点也不是为了故意做给黛玉的。

而他“恸”的原因,不是仅仅来源于他对黛玉本人的爱意,而是来自内心深处对黛玉所哀叹的词句真正的领悟和感伤。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听着这样的词句,触动了他心中的大恐惧和大悲痛,“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所惧的是不仅人,甚至怕“斯处、斯园、斯花、斯柳”,都淹没在这岁月中无迹可寻。此时此刻,他担心的不是他自己,甚至不是黛玉,而是这时间的流逝和随之而来的——美好事物被消散与遗忘。跨越了小我和大我,那一刻的他真正无我,变成了青梗峰上的石头一块。

这和前书一直肆意玩乐活得没心没肺的贾宝玉,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04

要猜测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解读曹雪芹自身了。

既然书中贾宝玉是年轻的自己,那些荒唐岁月,甚至对美的欣赏,变成宝玉的经历不奇怪,但这些生命随处可见深刻领悟又来自何处呢? 会在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身上发生吗?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

就算对“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不屑,都算是年少轻狂吧,还是有什么不太对。

本应该只经历过富贵温柔乡的贾宝玉,哪里来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过往,写得出“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镜”的偈语?

本应该内心充盈着安享万千宠爱的贾宝玉,如何对林妹妹《葬花词》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样感同身受?

本应该留恋于热热闹闹相聚所产生的生命温度中的贾宝玉,又为何总会想到死亡,口中反复说得都是“化烟化灰”,“随风飘散”之类的疯言疯语?

最合理的解释——这些看起来有些违和的东西,它们的主人,本不属于这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孩子。

它们的背后,其实是成年后的曹雪芹自己。

在贾宝玉这个年轻的躯体中,生活着两个人——一个是少年,一个是成年。

少年的贾宝玉过着衣食无忧亲朋环绕的生活,却总有一个成年的宝玉,透过这个少年的本该天真的眼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全部冷眼旁观。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割裂的宝玉——既糊涂又清醒,既天真又成熟,既入世又出世,他身上这种奇妙的矛盾,成为宝玉独特的标签,让人不敢说真正读懂了他

那么书中的另一个主要形象,黛玉呢?

05

黛玉的原型是谁?争论很多,没有结论。

如果说宝玉还是假借了石头,还魂了年轻和成年两个时期的曹雪芹,那么黛玉,则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真正正的原型

为什么?

因为黛玉是曹雪芹的眼中已经臻近完美的女性,是他塑造的“理想”的终点。

并不是说她不够真实,她的缺点——孤傲,敏感,猜疑,恰恰让她生动起来了。但她被塑造成的,仍然是一个瑕不掩瑜,干脆纯净,虽然无富贵依傍,却从内到外能透出高贵的人。

理想化的出身,父亲虽是士族却清贵出仕,家里人口稀薄,没有“门口石狮子都不干净”的奇葩近亲。

理想化的才情,住处身边随手偶得处处是诗,诗真正走进了她的内心,也代言了她自己。

理想化的玲珑心思,就算已经足够聪明到领略所有世事和人情,却也正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冷静自持。

理想化的生命结局,在大厦将倾之前适时地“香消玉殒”,恰恰还了她自己说过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愿。

觉得牵强的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大到十二钗,小到三等丫鬟,《红楼梦》里面写过这么多人的外貌,但对林黛玉这个主角却很吝啬,没有什么具体的描写,即使有的也只是虚写(比如“风流态度”,再比如”似蹙非蹙烟眉“和”似喜非喜含情目“是什么样,你想像得出来吗?)

当然,她一定是美的,但怎么个具体的美法?不知道。或许就是因为,她不是真实存在过的,所以才无法描摹。

她是作为曹雪芹心目中,贾宝玉灵魂的呼应而存在着的——那些贾宝玉心中不被理解和呼应的想法,都可以在黛玉这里得以安全的停泊。

她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存在所散发出来的光彩,让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人得到了最好的慰藉。

这么说好像很奇怪,但写作时的曹雪芹,与身在书中的贾宝玉,他们对黛玉这个角色的感情是一样的。

这也不奇怪,本来就是绛珠仙草,无论是贾宝玉还是曹雪芹,都是它的缔造者,和守护神。

第一篇完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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