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阳光差点将我刺瞎。我翻了一身,凉席上的毛刺扎了我一下。张超呢?张超能去哪呢?我一阵发愣,刚刚睡醒的脑袋还迷糊着。其实我不应该睡这么死才对,从小我就没办法睡午觉。睡午觉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痛苦。看着别人呼呼大睡,而自己就是睡不着,没人和自己玩,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等着别人流着哈喇子醒来。我想,现在的我之所以会有赖床的习惯,估计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
哗——
张超的撒尿声传来,我立刻就不迷糊了,我知道自己在哪了,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我的暑假过半中的一个普通的后晌。我隐约觉得,这个普通的后晌应该是一个不普通时刻的开始。
张超将尿撒在了院子里的向日葵中间,然后顺手在旁边的黄瓜架上摘了一根黄瓜。咬了一口,推门进来说,哥啊,你不说带我去看火车的嘛?
他说完就自顾自的继续吃黄瓜,好像没有在意我是不是回答,甚至是不是听到了他,看到了他。
我又一阵的迷糊,刚想发愣,忽然很想尿尿。阳光变得不那么刺眼了。
这个夏天四面是水。我是说,这个夏天是我见过最多水的夏天。瓢泼大雨不停地下了三天三夜。我都要乐疯了。我们家成了一个三面环水的孤岛。雨下了第三天的时候,我爸说,看来咱们得去李子那住一段,你看,这水快进屋了呀。
李子是我爸的一个结拜哥们儿,爸让我叫他李叔。我不想去他家住,我觉得住在岛上挺好。不过我知道爸是不会听我的,我看着妈。妈果然不大同意,妈说,这么多人,去人家那里住,怎么好?你那么想去人家家里住,你去吧。反正我不去。
我曾经听妈抱怨过,李叔的老婆和我爸不清楚。不清楚就是有男女作风问题。
我爸说,你看你,又来了。当着孩子的面,又扯那些没有的干啥呀。
我妈说,我说什么了,你没做贼你心虚什么。
爸说,我做什么贼了,你讲讲清楚。
妈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他们吵着的时候,我知道是不会搬去别人家住了,于是就给张超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出来了。
我经常给张超使眼色,意思大多就是让他跟着我的意思。然而我一如既往的使眼色,他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
我想张超真是个榆木脑袋。我想大声的骂他,骂他些狠话。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骂了他很难听的话,我愤愤的骂完了,他很平静的说,哥啊,你不愿意了就骂我是不是?
我听了一惊,心里害怕起来。然而想让我向他道歉,那是不可能的事。
狗男女。这是李叔骂我爸和李叔老婆的话。当时我爸和李叔老婆在李叔家里被李叔发现了。究竟发现什么了,我妈没说,我妈说李叔他“那也叫男的”?
我很好奇这种事,却不好意思细问。我说,那我爸他。。。
妈说,你爸不愿意了,你爸说凭什么骂他狗男女,不行就去医院做检查。要还他个清白。
妈接着说,他不要脸我还要脸,他们都不要脸我还要脸。
我想我该说点什么,我咽了咽唾沫,可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我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家这孩子不爱说话。房后面的男男女女都这么说我,在我背后说。我假装没有听到,其实我什么都听到了。我本来想停下来跟他们说些什么,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叔来我家里,看到我问,这回考试考了第几名啊?及格没有啊?没及格让你东哥教教你。
东哥是他儿子。
我没有说话,很傻比的笑了笑。我想你儿子那笨蛋还教我?
我到院子里,姐说,你就跟他说,考第几名有咱爸管,别人管不着。快去,去说啊。
我仍然很傻比的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李叔和我爸其他几个哥们儿在一起喝酒,李叔说我真是不像我爸,说我要是有我姐的性格就好了。
真的,那就太好了。男的嘛,就应该像那样的性格。李叔嘴里咬着一支鸡爪,他这样说着,嘴里不断有细小的鸡骨头吐出来。
回到那个可以自由尿尿的后晌,我提上短裤,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张超超乎寻常的聪明的也出来坐在我旁边,我没有给他使眼色,这使我很惊喜。然而我没有夸奖他。我认为这是他应该做的。
我觉得还是说点什么,我怕张超刚刚灵光闪现的聪明得不到回应而烟消云散。我说,嗯,你刚才说火车?你真没有看到过火车吗?
张超说,没呀,从没看见过,别说火车,连火车道都没看见过。
我听了心里有点底了。我说,我带你去看火车,不过火车不一定什么时候都有,有时候能看见,有时候开过去了就得等呢。不过铁轨,就是火车道肯定让你看见。
张超说,那就行。不管什么,咱们快去吧。
不过,我还得钓鱼呢。我说。我心里忽然觉得,我带他去看完火车了,他就要回家了。我要等他说要回去时,再带他去看火车,这样他就能在我家多住些日子。
当然,这是我想当然的想法,其实每次张超说走就走了。因为并不是他说走就走,而是我的爸妈说让他走他就走了。
爸会说,张超在这里住的不短了,不行啊,在这里住习惯了,回去估计真受不了呢。吃的住的他毕竟不一样啊。说这话的同时,爸是笑着的,一种替人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的气度油然而生。我觉得要是古代,我爸很可能是皇帝,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不过最后又被他废掉。我的姐姐是一位公主,她接替我掌管了朝政。
妈听了会说,张超回去也该复习一下功课,把作业写写,等放了假再来。
我咬着牙不说话,张超这时轮到他像个傻比地笑了笑。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每次都会是这样,每次我都会假装这种情形不会很快出现。于是睡醒了,我和张超吃完半个西瓜后,我就要去钓鱼。
然而一天爸打麻将回来马上就说了那句话。
他说,张超在这里住的不短了,不行啊,在这里住习惯了,回去估计真受不了呢。吃的住的他毕竟不一样啊。然而这次爸没有笑着说,而是一边说,一边将口袋里的几毛钱抓出来。有几个钢镚儿掉在了地上,滚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住。我忽然有个念头从心里像个蘑菇似的冒出来。
那天下午我没有去钓鱼,我和张超说,咱们去看火车吧。
张超说,什么时候去?
我说,明天。
张超说,我明天就走了。
我说,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张超犹豫了一下,终于说,行。
我马上拿了些东西,装进背包里,然后悄悄的和张超溜出门去。
当时爸妈正在午休,四周静悄悄的。
我们出门后才发现外面的日头正毒,我们只敢挑阴凉的地方走。可惜,阴凉的地方并不多。
在90年代的中国的一个普通的小县城的街道上,一个黑瘦的少年领着一个并不比他白胖多少的少年,义无反顾的朝着火车站进发。
路上除了热辣辣的阳光和空气,几乎找不到什么人的影子。人的影子都尽量藏在别的影子里。
我和张超热的要命,我渴望下一点小雨,可是天上并没有云彩。原谅我不说万里无云,因为我既没有到过一万里那么远的地方,也不可能看到那么远。
我在想着自己的阴谋,以及张超发现这个阴谋的反应。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炙烤,其间张超傻里傻气的话让我不胜其烦。他要么不停的问我问题,然后又自问自答,要么就紧贴着我走路,然后又老是走到我的前面挡住我的脚。当我不想理他的时候,该死的火车站终于到了。
火车站破旧的像个老头的棉裤,门口有几个旅客三三两两的蹲坐在门厅内的阴凉里。我忽然想到来这里并不能看到火车和铁轨,除非真的买张火车票。这就如同进入食堂并不一定能看到饭菜,除非你买单消费;到了动物园也并不一定能看到老虎,同样也要门票才行。
我对张超说,这里就是火车站。坐火车就在这里进去。
张超哦了一声,就要往里走。
我忙拦住说,你要去哪?里面看不到火车,除非买火车票。
张超茫然的说,那怎么着?
我说,咱们往前走,绕过火车站,就能到铁路边了,在那就能随便看火车了。
张超说,那还要走多远?
我说,不远了,往前走走就到了。
我确乎记得我近距离的接触过铁轨。我有一个同学,曾经将普通的铁钉放在铁轨上,等呼啸而过的火车压过之后,铁钉就被撵成了扁平的铁片,经过磨砺就可以变成一柄迷你的精致的小刀或者宝剑的样子。我虽然没有做过,然而我却曾经将一枚小石子放在铁轨上,我认为火车会将它蹦飞或者压烂。而另外一个同去的人说可能会把火车弄翻。我不信,于是等火车来试试。火车由远而近,听得见尖利的鸣笛。那人劝我取下石头,也许火车真的会翻。我不动声色,其实我心里也有些担心,不过我想看看结果会怎样。火车即将到来时,那个反对的人冲上去将石头拿开了。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很感谢他。我想如果火车真的因此而出轨翻倒,我想我的一生都将在不安中度过。
我带领张超继续沿着火车站往前走。一开始是有围墙和护栏的,我知道只要走的足够远,一切阻隔会统统消失。
我希望世上的事都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简单。
我们绕过破旧不堪的墙,以及很多不知何用的管道,管道上缠着黑色或者银色的外皮,到处是刺鼻的味道,脚下流淌着黑色的污水以及污水里翠绿的杂草。
要不是旁边跟着张超,我几乎想要回家了。我观察着他的表情,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们也顾不上说话,因为我们要时刻小心脚下的污水,泡沫盒子以及不被鬼才知道的什么东西绊住。
直觉告诉我,我们就要到达铁路了。围墙后面火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当我觉得有些口渴时,我们终于看到了光滑的铁轨,没有任何障碍,我们零距离的可以触摸上面黑郁郁的铁质枕木。
我说,这就是铁路了,等会就能看见火车了。
张超嬉皮笑脸的说,诶呀哥,终于看到了,不容易啊。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最怕这个。试图挣脱,张超却不肯撒手。
行了行了,我说。我想有什么不容易的。
当当当。。。
铁轨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我和张超向旁边看去。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坐在铁轨上,白色的衣服脏脏的,小小的鼻子和嘴巴,眼睛却大大的。用一个玻璃的罐头瓶轻轻碰击着手边的铁轨。我和张超互相看了一眼,奇怪竟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因为我觉得她这样子有点危险。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张超也跟过来。那小姑娘看着我们,手里的瓶子停止了敲击。我正想着如何开口,她却先说话了:“这里的火车有多少辆啊?”
什么?我说。
这里的火车有多少辆你们知道吗?
挺多的吧。我说。你问这干嘛?
我想知道这里有多少火车。你看到过黄色的火车吗?
……
我看到过,我还看见过红色,绿色,蓝色的火车,还有白色的。
你最好别坐着这里,火车来了挺危险的。我说。
我平时不坐在这里,火车来了我都是离着远远的。我都是在下边坡上坐着。
哦。你一个人出来玩吗?
你们有宠物吗?
宠物?她完全答非所问。
你看,这是我养的蜗牛。小女孩举起手里的罐头瓶子摇了摇。
我只看到里面有些乱七八糟的绿色的菜叶或者是树叶草叶什么的。
小女孩站起来,凑到我们跟前,打开瓶子的盖子,用手指小心的拨弄着里面。你看,两只蜗牛。
张超凑过脸往里面看,边看边点头说,看见了,还真是,两只蜗牛,还真是。
我对什么蜗牛之类的不感兴趣,我离开他们远一点站着。
小姑娘很高兴的样子,将盖子盖上。盖子上面扎了几个眼儿。
我说:你家住哪?
那边。她手指着铁路的尽头。
我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说:远吗?
不远。你们要去那看看吗?我领你们去。
唔,也行,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你回家正好我们就从那绕过去也回家。
可我还没看见火车呢。。。张超提醒我说。
你连火车都没见过啊。小姑娘嘲笑起来。我从很早很早就见过,我还摸过火车。
你坐过火车吗?我问她。
我上去过,火车要开了才下来。她蹲下将耳朵贴在铁轨上。好像要到了。
火车吗?
嗯,你们听听。不远了。
我朝铁轨两端的方向迅速的眺望,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危险。
张超也附耳在铁轨上听着。
听见什么了?我边给他们放哨边说。
火车的声音,哥,你听听。张超说。
你们起来吧。我说。你们看着火车点,我来听听。
小姑娘笑了,说,没事的,还远的很。
我将耳朵贴在铁轨上,似乎有模糊的敲击铁轨的声音。我迅速的站起来,我觉得这样实在太危险。
我们走吧,边走估计火车就来了。我说。
我们三个像火车道旁边的三个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的塑料袋子,随着微弱时而的风向前滚去。
火车从远处呼啸而来。尖利汽笛声渐次响起。
张超看上去很激动,我们等到整辆火完全驶过直至远去才继续前行。
没想到火车这么大呢。张超说。
一般啦。我说。
小女孩说:我见过更大的。她两手将瓶子很小心的抱在胸前,有时又用一只手很随便的拎着,我甚至担心盖子滑落瓶子摔在地上。
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当第三辆火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时,连张超都几乎不为所动了。我们只管向前走。一路上张超和小女孩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好几次想问她的名字,但是都忍住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就叫他蜗牛女孩就行了。
它们一个叫蜗蜗,一个叫牛牛。大的那个是蜗蜗,小的那个是牛牛。她指着瓶子里对我们说。
……
你是在哪里抓到它们的?张超问。
他们聊的都是诸如此类的事情,蜗牛,火车,等等。在我看来十分无聊,可是他们却乐此不疲。
我在想如果这样一直走,会走到什么地方呢。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虽然有点无聊,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呢。
很多年以后,当张超溺水身亡后,我常常能梦见我和他以及蜗牛女孩沿着铁轨,在夏日的余晖下不停的走,不停的走的情景。
太阳渐渐西斜了,天边出现了火烧云,明天是个更加炎热的天气呢。
如果两辆火车同时在这条铁轨上跑,它们如果拐弯或者撞到怎么办呢?张超终于提了一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
不过我仍然懒得回答,我知道肯定有办法,或者事情的真相根本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总之我懒得了解这种事情。
蜗牛女孩和张超热烈的讨论这件事情。直至太阳彻底跌落到地球另一边去了。
已经彻底出城了吧。我想。周围是完全不熟悉的景色。
你家还没到吗?我说。
哦,快了。穿过那个地洞桥就不远了。小女孩指着前面说。
我看不到前面有什么地洞桥。张超说,咱们该回去了吧,一会儿天黑了。
那我们就从前面的地洞桥回去,这里已经出了县城了吧?我问小姑娘。
她没回答,忽然站住说,我到家了,从这里下去往那边走就是我家了。
到了?你不是说前面……
你们可以从前面的地洞桥回城里。你们明天还来这里玩吗?小女孩很期待的样子说。
我不想让她太失望,含糊其词的说,也许来吧,不过我们离这比较远。而且他明天也要回家了。
哦,反正明天我还来这玩,我叫上他们一起来。再见。说着她快速的跑下去。
他们?他们是谁呢?算了,无关紧要的事。
再见……我和张超来不及说什么。
咱们赶紧找路回去。如果迷路,咱们可能回不去呢。我吓唬张超。
不会吧,那可不行,咱们赶紧走吧。张超很焦急。
我已经不打算和张超离家出走了,我的阴谋有始无终。
现在家里已经吃上饭了吧。我有点担心的想。我加快了脚步,张超紧紧跟在我的后面。
可是走了很远,没有什么所谓的地洞桥。周围渐渐暮色四合,我有点着急了。张超更是后悔不该和那个蜗牛小女孩一起走这么久,她倒是回家了。他边走边小声的抱怨。
我说,别唧唧歪歪的了。回不去也好,咱们去流浪好了。
张超吓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闭上。
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月明星稀了。母亲给我们热着饭菜,抱怨我们出去玩连饭也顾不得吃了。父亲出去打牌了,还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张超可能是走的累了,很快就呼呼入睡。明天,我的暑假就差不多要结束了吧。如果张超不走的话,还可以再去那里看看小女孩说的他们是谁。可惜,我自己肯定不会再去了。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小姑娘将她的蜗牛从瓶子里放出来,很快就变的像马一样巨大。我骑上那只小一点的牛牛,他们两个骑上那只大一些的蜗蜗。
路旁是一望无际的树林,那条路像铁轨一样笔直,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