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声是连队的节拍,士兵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眠之外,时间被哨声一块块地切割,起床、出操、早饭、训练、午饭、午休、体能、生产劳动、晚饭、收看新闻或读报、点名、讲评、洗漱、熄灯,周末还有连军人大会、排务会、班务会,如果有临时任务或上级检查,还得加上七八个哨,其实就连睡眠也会被哨声分割,因为不知何时连部就会响起急促的紧急集合哨,连续四声,把你赶出被窝。兵在哨声面前是无力的,反应慢了,下楼时就会面对几十双不耐烦的眼睛,你会在中午吃饭集合和晚上的点名中被反复提起,像个电话一样,谁都能把你拎起来吼一通。人在部队呆久了,会痛恨这哨声,因为谁都讨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来走去,但一旦你离开部队,也许还会怀念这哨声,因为不再会有人如此细致地替你安排好每个小时做什么。
不过在新兵连,日常的哨声不是提示,而是总结。连长要求每次集合时,哨声响起的一刻,全体人员必须已经就位,而且必须军容严整,这才能体现整齐划一。三餐和点名也就算了,烦人的是起床,一个班的人就靠班长床头的那个闹钟,如果有人听到闹钟响还没起身,紧接着就是班长的一声怒斥。
四班的第一天就是在张永新的吼声中开始的。现在的兵大都来自城市或县乡,农村的是少数,大家入伍之前能在七点钟起来就已不错,而部队的起床哨是六点十分。而且,起床后只有半小时清扫卫生责任区、洗漱,动作慢一点、讲究一点的人往往还在刷牙的时候就不得不跑去集合,为此,张永新又加了个码,四班必须提前15分钟起床。吴论听到闹铃的时候,房间里还是漆黑一片,以为自己听错了,又翻了个身睡了过去,这时张永新对着铁床踢了一脚:“赶紧起来!”
起床之后不是先去洗脸,而是拿着扫把去扫院子。秋天的落叶已经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沈原扫地的动作像是在地上写字,扫了十几下,树叶反而被划拉的到处都是,显然在家里没怎么干过活,张永新一把夺过扫把,示范了一次怎么扫地,然后像端着把枪似的递到沈原面前。赵小军的嘴里则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手还直比划,只有张若谷像是个青灯黄卷常伴佛灯的僧人,认认真真地挥动扫帚。
吴论一边扫着地,一边向四处张望,赵小军说得没错,新兵营确实是在山顶上,不过这山应该没多高,否则此时已经入秋,清晨山上的凉意应该能沁透肌肤。四周群山环绕,郁郁葱葱,间或有鸟飞过,日光被云雾遮掩,虽远离喧嚣,也谈不上是多好的景致。张若谷见张永新走远了,凑过来对吴论小声说:“这种山,你喜欢吗?”
吴论摇了摇头:“我对山水没什么兴趣。但有些不舒服,感觉这山像坟包一样,把我们都埋在这儿了。”
张若谷点了点头,说:“南方的山,虽然植被茂密,但山的线条过于圆润,偶有峥嵘还被杂草和树木挡住了,像肌肉上堆积了厚厚的脂肪,看到的只是一片没有质量的绿。而北方的山,例如燕山山脉,骨骼分明,植被也有层次,山有分量,人在其中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分量。不过没想到,来到东北,第一眼看到的山却是这种了无生趣的丘陵地貌。”
吴论说:“听你口音像是江浙一带的啊,怎么对北方这么熟悉。”
“我本科在北京念的,那几年把京郊的十几处名山爬了个遍。”
“哦?哪个学校?”
“北大数学系。”
吴论一笑:“嘿,我之前在清华念的机械自动化,后来打游戏被劝退了,你犯了什么错误?”
张若谷有些惊讶:“我没犯错误,毕业后就来当兵了。”
吴论说:“你一个学数学的,跑来当什么兵啊。”
张若谷笑着说:“我是研究理论数学的,搞理论数学一不需要数据,二不需要实验室,恰恰需要一个安静,最好闭塞的环境,对于我们这种人,就连学校的人际关系都过于复杂了。但人还得吃饭,所以最适合数学家呆的地方,一是监狱,二是军队。”
吴论说:“但是昨天听那个指导员布置任务,部队每天事儿也够多的了。”
张若谷说:“这倒无妨,军队的优点,在于逻辑直接清晰,什么都有确定的规范,这点跟数学很像。你知道证明了庞加莱猜想的佩雷尔曼么?这人晚年蓬头垢面,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十几年,但他在前苏联上的数学学校,风格就很像军队,一般人很难想象,一群数学研究者每天要经受高强度的体能和纪律训练,佩雷尔曼平时不做声,但集体跑步时,他却会批评那些偷懒的同学。”
张若谷见吴论不说话,接着说道:“开个玩笑。其实我学了几年数学,发现自己天赋有限,真正喜欢的反倒是军事。”
吴论拿下巴指了指张永新,问:“这人你怎么看?”
张若谷想了想,说:“挺正常的。”
这时张永新走了过来,张若谷拿着扫把走开了,继续安安静静地扫树叶。一句“正常”,把两人本来拉近的距离陡然拉远了。人在困境时,会对别人的言语格外敏感,张若谷的话未必不是出于真心,吴论却觉得此人以后得防着点儿。他后来才知道,张若谷毕业后特招入伍,本来是可以直接被任命为军官的,但他对招兵参谋说,自己要了解部队,必须得从战士当起,当不当军官,过几年再说。这事儿还上了中央级的报纸,北大毕业生投笔从戎甘当普通一兵云云,只不过吴论这种耳不闻事沉迷电竞的人不知道罢了。
早饭前,连长布置一天的工作。今天不训练,早上开个班会,各人互相介绍一下自己,学习条令条例,下午体能测试,强度不大,三公里,晚上是新兵欢迎仪式。听到“三公里”三个字,沈原吐了吐舌头,吴论也有点腿脚发软,从小到大他就没上过几节体育课,仗着学习好一到操场就开溜,偶尔上一节,也是体育老师带着女生做游戏,男生窝在树荫下打牌。这回得现形了。
吹哨开班会,四班八个人坐在铁质的小板凳上,过了两分钟没人说话。张永新看了看,吼道:“愣着干什么,自我介绍啊!”
赵小军问:“班长,是详细介绍还是简短介绍?”
张永新说:“一个上午的时间,详细点儿。”
赵小军挺了挺腰:“那行,班长好,各位老……同志们好,我叫赵小军,班长你可以叫我军仔,其他同志可以叫我军哥……”
张永新踢了一下赵小军的板凳:“好好说话。”
“没不好好说啊班长。我来自吉林四平,不是跟你们吹,我当兵前的经历比较丰富。打从初中那会儿起,我就是我们学校一霸。那个时候我出门从来不带钱,每天都能收到好几百块的,天天溜冰,喝酒,吹牛逼。初中毕业我就没上学了,你问我为啥不上,混社会了呗还能咋地。不过混了一年,我发现这个社会还真不好混,不说别的,我们东北的大哥出门必穿一双白色大耐克,得上千块一双,勾特别明显那种,可我自从离开了校霸这个岗位就买不起了啊,就因为买不起鞋,都没小弟跟我,我也吃了不少亏,决定踏实点儿,在学校门口摆了个摊,仗着之前的小弟照顾生意,勉强能过日子。但摆了一年之后我觉得不行啊,之前被我欺负的人,上了高中都成了大哥了,来我摊子上撸串都不给钱,一要钱就砸酒瓶子,急赤白咧的。我琢磨着不行,我不能一辈子做个狗懒子,我得成龙,得成王,于是我就上网做了个主播,这我有优势啊,我天生嗓门好,又能唠,跟我们家门口的狗都能唠个把小时的。对不起,不是在说你们啊。于是我就自学了喊麦,喊麦你们听着简单是不?都会两句“一人饮酒醉”是不?告诉你们学问可大了,我为了能喊好麦,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几次。不管怎么说吧,经过一年的努力,我在喊麦界也算得上个人物。不是我说啊班长,你要是退伍了以后找不着工作,可以试试喊麦,你有这本钱。”
张永新没理他,但也没打断他,好像真的在思考自己以后是不是应该去喊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