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来信

漂流瓶来信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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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飞机上百无聊赖的我从舷窗向外望去,透过稀薄的云层,我看到海面像是一件层次分明的花衣般铺展开来,深蓝色、深绿色、淡绿色的海水紧密相联,我不得不诧异它们竟然如此交融却又如此独立。形态各异的海岛点缀其中,覆盖一层郁郁葱葱的鲜活植被,让人由衷感叹造物主的奇妙。

飞机倾斜,下降,缓冲在修长的跑道上,直到车轮狠狠抓住滚烫的地面。正当午后,我沿着扶手缓缓走下飞机。空气里充斥着灼热,让人透不过气。目的地终于呈现于眼前——泰南苏梅岛——热情而精致,纯然而奔放,吸引着无数全球各地的游客汇聚于此。

我形单影只地走过狭长、拥挤、嘈杂的人行通道,把身边的各色男女抛在身后。走出这袖珍型的机场后,浑身已然大汗淋漓,每行一步,便多受一份煎熬。远处的出租车司机连忙向我走来,嘴里不停地询问,“Where are you going?Where are you going?”我把提前预订妥当的宾馆名称念与他听,他便像捡着了宝贝似的、热情地帮我提行李,招呼我上车。我们甚至都未商议好价钱,便坐在同一辆红橙相间的车里奔驰在忙碌的街道上了。在二十多分钟的车程里,这个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司机不停地向我称赞窗外的景致,我热得浑身发汗,根本没心情左顾右盼,一心只想冲进房间,爽快地洗一个冷水澡,再喝一瓶冰镇的碳酸饮料。我礼貌性地略作回应,任凭司机在座驾上滔滔不绝,而我的心思意念却早已跑到九霄云外了。

下车后,我匆匆赶到宾馆前台登记,不再寒暄,便拿着钥匙转身离去。进入房间,我按照方才在出租车上的设想,随心所欲地吹风、洗澡、喝饮料,透彻心扉的舒爽带来势不可挡的疲惫,我瘫倒在雪白宽大的床铺上,不知不觉昏昏而睡了。

当我嚼着嘴巴,睁开朦胧的睡眼时,窗外已经灯火闪烁。一觉醒后活力充沛,我决定出外沿着闹市走走。夜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吃了一顿并不习惯的、酸辣的泰式饭菜后,我离开了喧嚣的集市,沿着不远处的海滩,漫无目的地行走。

伴随着节制而富有韵律的海浪声,我回想着种种往事,仿佛自己倏然活在了另一个世界似的。不多久,我在回忆中走神,不知跳到了哪里。我只好不再回想往事,不再考虑当前,也不再规划未来,我的脑袋里空空如也。我只是盯着面前深邃的海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好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活生生地失去了意识。

如若不是海面上突然闪起的一道银光,我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何时。我像苍鹰搜寻猎物一样锁定了海面上发光的物体,那不是它本身的光芒,而是月光映射在其身上时所发出的光线。它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不断翻滚。发光体看上去像是一个玻璃瓶,或许是一只透明的酒瓶也未可知。正当我猜测的时候,突现一阵大浪,海水卷着它翻滚而来,及至我脚下,海水退去,果然留下了我预想中的酒瓶。

我捡起了光滑的酒瓶,酒瓶上的商标已然不在,不知是被人摘掉还是被海水泡烂,总之,酒瓶确实是透明的,瓶口被活塞塞满。我举起酒瓶在远处飘渺的灯光和头顶的月光下查看,酒瓶里居然还有一张折叠好的纸,纸上隐约显露出几个英文字母。这可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使力想要拔出瓶口的活塞,却未能拔出一丝一毫。于是我走到岸边的路灯下,找到了一块手掌大小的岩石,朝着瓶身狠狠地砸了下去,信纸像青蛙一样跳了出来。我弯腰捡起了瓶中的信纸,心中思忖巧遇漂流瓶这种事居然真的临到了我的身上,不免让我一阵欢欣。

信是用英文写的,读起来并不费事。我站在昏幽的路灯下,兴致盎然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陌生人:

你好!感谢上帝,居然真的有人捡到了这个漂流瓶。

我叫柯林,是个美国人。我是航班S829的幸存者之一,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和其他幸存者在一起,而是因为我希望我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事实上,我现在孤身一人。

想必你已经从各种媒体上知晓了一些我们的新闻,真希望你是个时常收看新闻的人。从飞机坠落的那一天算起,到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过去七天了。我们的飞机在空中遇到了某种极端的天气情况(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实话,由于事发突然,还未等我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头顶的氧气罩就开始在我面前胡乱翻飞,机舱里的警报声也开始绝望地咆哮。我感到机身在急速下坠,随后,飞机猛然断成两截,我亲眼看到几个绑在座椅上的乘客惊恐地坠入云间。

我的双手死死抓着座椅的扶手,闭着眼镜,贴着椅背,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离开机舱,坠入苍穹。四周充斥着惊恐的叫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因恐惧而发生的呐喊声简直比坠机本身更让人胆颤心惊。我咬着牙齿,虽然不发出声音,却免不了浑身颤抖,愈发恐惧。随后,我感到我所在的半个机身不断翻滚,空中响彻着各种机舱内小物件碰撞的声音。一个黄色的小号行李箱猛然跳了出来,毫不留情地砸中了我的眉头。我一下子晕厥了过去。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然坐在飞机的座椅上,只不过世界不再翻滚。我依然活着,真是走运。这是一片洁白的沙滩,海滩的一侧是浩淼的大海,另一侧则是一望无际的森林。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大块飞机的残骸。我望着面前狼藉的景象,突生感慨:我从万尺高空坠落,居然还能侥幸逃生,除了感谢苍天,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

我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慢吞吞地顺着机身滑了下来。除了头部和肩膀有一些疼痛,其他并无大碍。我环顾四周,杳无生气,毫无人烟,惟有寂寥。顿时,我觉得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顿时,我体会到了真正的孤独。上帝助我逃命,然而剩下的事情,就只能靠我自己了。

除了幸存以外,最让我欣慰的,莫过于这一大块机身的残骸竟然是飞机上的储物间,里面放着各种食品和杂物。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忧愁,无论如何,我暂时不至于渴死饿死,也不至于无地藏身——天知道到了晚上这广袤的森林里会冒出来什么东西。

我知道我需要等待救援,这或许是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在沙滩上挖出了巨大的“SOS”的字眼,然后在其中填满了石头,好让天空中飘过的“天使”能够更清晰地看到我的呼求。到了晚上,我会点起篝火,期盼途径的船只可以看到这里的异常。当然,我还充分利用了储物间里的工具,纸、笔和干尽的酒瓶,我每天都会写一封信顺着海流送出去,虽然我知道这近乎于徒然,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也就无法告知别人到哪里来救我。偶尔我还会发现,我送出去的那些漂流瓶居然会在隔天清晨完好如初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但是,我还是愿意作出一些努力,至少,如果足够幸运,我可以让人们知道我还活着。而现在,当你阅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物转星移。渐渐地,恐惧的感觉远离了我的世界,因为并没有什么危险能够威胁到我的安全。虽然如此,我还是止不住地寂寞。除了简单的吃喝、眺望远方的海平面、仰视湛蓝的天空以及给陌生人写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够去完成。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僵直地坐在飞机残骸的阴影下,默默地发呆,静静地思索。的确,这份孤独而稀奇的时光让我意识到了很多问题,那是我平日里绝对不会想到的问题。我开始回顾我的生命,我开始懂得追寻原因。

从第四天开始,我决定要到身后的森林里去一探究竟。如果迟迟等不到救援,坐在机舱里坐吃山空显然不是长久之计。我携带了两瓶水,一块面包,便轻装出发了。十分幸运,走了不到两公里,我便发现了一颗香蕉树。我贪婪地坐在香蕉树下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我内心的感受,这是一种因感恩而带来的感动,就像一个将要饿死的乞丐收到了好心人送来的饭菜一样,那意味着得救。在这无依无靠的、荒凉的、冷漠的境地,却得到了一份温暖的、救命的恩典,这是多么让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呵!我也知道,如果把这种事情放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作出半点回应的,因为我会不经思考地认为那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因当的。一颗香蕉树?呵,真巧啊,我正又饥又渴呢。我一定会这么思索。我早已对世界感到麻木了!从小到大,家境优越的我就把索取当作是吃饭一样正常的事情,当我索取的时候,我从不会产生恩典从何而来的疑问。不等我开口向父母要求,常人所需要的一切便早已预备妥当。所以,生活中所拥有的、给予我的种种,包括金钱、名誉、情感、事业等等,对我而言,就像是包围在我身边的空气一样,我不会认为它们是一种给予,无恩的我选择了忽略恩典。然而现在,我突然觉得活着便是万分幸运,而我原先拥有的一切完全是上天的眷顾。家财万贯是一种恩典,一颗香蕉树亦是一种恩典。当你沉溺于恩典时,你会忽略恩典;当你失去恩典时,你便会幡然醒悟;当你幡然醒悟时,恩典会再次降临。

我独居荒岛后最大的感悟莫过于此了,如果我无法再次回到“人间”,烦劳您把这个信息带给世人——珍惜眼前吧,懂得感恩吧,我们所拥有的,绝对不是默契的巧合,没有什么不是出于恩典,忽略了施予者,受予者又何以自保呢?我们就像那鱼缸里的鱼儿,生活在适宜的水温里,得享水质的纯净,食用着可口的鱼料,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源于主人悉心的照料。这是主人因爱而给予的恩典呵。无恩的人啊,与游走的鱼儿有何区别呢?

如今,我甚至觉得这次意外都是一种恩典,如果没有这种经历,我又何以活得如此清醒呢?相比与那些丧命于空难的人,活着的我岂不是得着了祝福吗?也许这么说对那些丧命的人颇为不公,他们何以得不着恩典,而凄惨而逝了呢?或许吧,恩典并不是那么公平,但你得知道,恩典不在于受予者的要求,而在于施予者的意愿。所以,不要妒忌,你已白白获赠了不少呢!

如今,七天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我还要在这个荒岛上独居多久。救援的人会来到吗?我还能回到那个乱人眼却又欲罢不能的世界吗?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感恩的心,重新谦卑地认识这个世界,以一种微弱的视角,去看待生活中遇到的所有。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源源不断地活着恩典之中。

祝福你,陌生人。

柯林

2014年4月24日

读完这封信后,我抬头望了望远处鬼魅的海面,接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信里的内容仿佛正在回答缠扰我许久的问题。这次来苏梅岛的旅行,不正是我百无聊赖才作出的选择吗?我饱食终日,四处游走,挥霍着父亲留下的巨额遗产,仔细想想,我和信中所描述的鱼儿还真没两样呢!我不懂得感恩,不懂得饮水思源,因为我根本没有以一种享用恩典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我的所得和别人的给予对我而言仿佛羽毛入水,激不起我心中半点涟漪。作为鱼,我还活着;作为人,我却早已死了。

摩托车飞驰而过的马达加速声惊醒了思绪中的我。我攥紧了手中的信件,心里变得不安起来。写这封信的人如今得救了吗?我有些踌躇。我是不是应该把这封信交在警察手里?好给救援队伍提供一丝线索?但是我转念又想,信里标记的时间已然过去半年,他应该早已得救了吧。半年前?空难?救援?我开始后悔我平日里对新闻毫不关心,也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现在让自己的心情如此狼狈。但随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把这封信交在警察手里,因为那样,一条生命或许就可以被我拯救。

我跑到沿海公路对面的小型超市,希望先用英语把这件事情告知店家,然后再由其使用泰语报警,我不希望因为语言的差异而使此事出现差错。幸运的是,恩典却在这时降临。当我用英语艰难地向店家解释时,我发现收银台旁的电视屏幕里突然出现了让我喜出望外的一幕:一个白皮肤、酒糟鼻、金色短发、红白圆领衬衫打扮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蓝色背景的发布会场前。他的胸前摆满了各家电视台的话筒,话筒上有不同文字的标志。显然,他正在兴致勃勃地讲述一件引人入胜而轰动全球的事情。

我和店家说了声抱歉,便转身离开超市。这真是一次五味杂陈的旅行呵!我自言自语。不安仿佛海浪般退去,因我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新闻里播放着单调的采访画面,说着我听不懂的泰语,但是,我依然读懂了两个词组,S829和柯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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