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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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示录

文/丧心病狂刘老湿

引子

雪白的世界缩成一条极细的银丝,在无边的黑暗中飘荡。

忽然间,这一丝银线开始荡漾,迅速扩展成为一片雪花,雪花随即融化成了一摊雪水,一点墨色将雪水染黑。李群感觉到了久违的炽热。

炽热没能持续多久,随即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李群想大喊,然而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一会儿感觉自己是在一片荒无人烟的冰川上飘荡,一会儿又像是在泳池里徜徉——泳池的水冰寒刺骨。

一阵奇怪的声音渐渐充斥了这个小世界。

随着“嗤”的一阵轻响,一片白雾笼罩了整个房间。李群的意识开始恢复,那个奇怪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个严重扭曲了的电子合成音,所表达的意思相当明确:“意外事件X-19,8-10-A号冬眠舱程序提前终止,请医护人员迅速赶往现场。”

这是李群在新时代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你去那边,糖糖。”李群示意身后的小姑娘先躲起来,确认糖糖已经躲好,他把面罩拉了下来,握紧手里的半截钢管,小心翼翼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摸了过去。

糖糖是他捡来的一个小女孩,更确切地说,是糖糖捡到了他。

十天前,李群被发生故障的冬眠舱“吐”了出来,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救了他。她给他找来毯子擦干了身体,又给他找来了食物——一种粘稠、滑腻、略带咸味的膏状物——和衣物。

李群恢复说话能力后的第一件事,是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危机历163年。”糖糖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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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睡了150年,醒来之后就要面对两个坏消息:一是他提前苏醒了许多年;二是眼下是近150年以来最坏的时代,人们都管现在叫“大低谷”。饥荒和异常的气候已经在全球肆虐了三年,数以亿计的人们死去。活不下去的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沿着公路向着可能有食物的地方进发。他目前所处的这座城市刚刚沦为新的牺牲品,整座城市被因饥饿而疯狂的灾民席卷一空,城市中原来的居民一部分加入到了逃荒的队伍里,剩下的则留下来等死。

糖糖的父母是冬眠中心的工作人员,在动乱中不幸遇难。灾难发生时糖糖躲进了中央机房的通风柜逃过一劫,更幸运的是她还藏了一箱营养液——就是喂给李群的那种膏状物,极其难吃,但热量充足。这救了李群的命,然而也让李群愧意十足,因为如果不是他的话,糖糖一个人完全可以靠这东西维持两三个月的生命。

因此,李群稍稍恢复体力,就不顾糖糖的反对外出寻找食物,可惜这里已经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座死城。李群在这个城市游荡了三天,整整三天,连一个人都没见到。

这不现实,他告诉自己,不可能整座城市一个人都没留下来。而且他心里还有一点疑惑:就算是人都跑光了,为什么连动物也看不到一只?还有,按照糖糖的说法,外面曾经发生了这么大的骚乱,总会死人吧?为什么连尸体也看不到?

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多,终于在第四天出门的时候,他带上了糖糖。他让糖糖带他去一趟市中心,看看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幸存者。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绕过一座巨大的钢混建筑的遗骸之后,李群发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

他让糖糖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藏好,然后自己悄悄地摸了过去。下午的阳光格外炽烈,这使得他可以从容地把自己隐藏在建筑的阴影之中。绕过一堆不知名的残骸,又穿过一栋失去了所有窗户的公寓楼以后,李群在一个窄巷的尽头发现了轻烟的来源。

那是一个女人,衣衫破旧,但还算整洁。她身后有一口小锅,正在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东西。

李群猛地跨出阴影,冲着女人打了个招呼:“大姐!”

女人被吓了个趔趄,转过身来手里挥舞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李群走近几步,发现她手中的东西是一个洋娃娃,他放下钢管,向女人举起了手:“大姐,大姐你好,我不是坏人,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幸存者。”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女人的敌意并没有减弱,还在挥舞着手里的洋娃娃。李群慢慢地靠近她,她挥动得更用力了。

“大姐,我一天没吃东西了,你锅里炖的什么?我跟你换,成不?”李群说完这话,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可交换的,赶紧又添了一句:“给你干活也成。”

女人挥舞着洋娃娃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坚定地拦在李群与锅之间,狠狠地摇了摇头。

“求求你了,大姐,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李群咬了咬牙,两只手攥成拳头又松开,最后抱在胸前作了个揖:“求求你。”那女人眼泪流得更急,只是挡在锅前面连连摇头。

“就一口!大姐!”李群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出来了,他猛地拉住女人的胳膊,试图打动她残存的一点怜悯之心。女人竟然被他给一下子拽倒了,李群愣了一下,一个箭步窜过去,揭开了锅盖。

一股水汽从锅里窜了出来,带来久违的肉香——可真香啊!口水在李群的嘴里疯狂地涌动,他挥了挥手,赶走四溢的水汽,终于看清了锅里的东西。

随着沸腾的水面上下翻涌的,是一只若隐若现的小孩手臂。

李群忽然明白为什么整座城市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也明白为什么连尸体都看不到了。一只大手揪住他的胃,让他一阵干呕,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他不敢再去看地上的女人,转身就跑。

被李群从藏身处拽出来的糖糖,并没有问李群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回到冬眠中心,她只是顺从地跟在李群的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汗水从她的小脑袋上一股股地流下来,在衣服上汇成一片阴影。李群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冲糖糖伸出了手。

“对不起。”李群说道。糖糖不满意地看着李群,用力在自己身上蹭了蹭手,然后踮起脚,把李群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抹掉。

“没关系呀。”擦掉汗水之后的糖糖露出一个微笑:“嗯,这样好多了。”

那笑容让李群刹那间有点恍惚,他抱了抱糖糖,牵着糖糖的手回到了冬眠中心。

又辗转反侧了一天,李群下决心要找到那支逃荒队伍!否则的话,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以目前的食物储备量,他们最多只能再坚持十天了。

“你相信我吗,糖糖?”李群握住糖糖的小手,因为紧张而冰凉的双手让糖糖感到意外的舒适,她的眼睛清澈透明,看不到一点杂质。

“我相信你呀。”糖糖笑着点了点头。

“好,我们离开这儿,去找逃荒的队伍!”

远处传来细碎的闷响,那是绝望的大地被吸走最后一点水分后干裂时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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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格朗日点L1,距地面150万公里,联合国主席团联席会议会场。

“各位代表!我必须提醒你们:太空舰队的研发进度已经远远低于预期,照这样下去,本年度四分之一以上的科研项目都必须延期!”

这是王楠走进会场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她习惯性地皱了皱眉。正在发言的是美国代表桑托斯,一个顽固的激进派。她拉开椅子,按下了发言申请按钮。

主席示意桑托斯的发言时间到了,他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王楠冲主席微微一笑,手指一勾一甩,一幅视频影像被投射到了会议室中央。

那是一幅全息高空图,得益于畸形发达的太空产业,人类现在终于可以从天上对地球的任何一个地点进行24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了。图像上的华北平原此时呈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一半是单调的黄色,一半是掺杂着铁灰色的绿,在两者的交界处,是一团不断蠕动着的灰云。

“这是华北平原的动态卫星图像,最新的逃荒人数已经超过了八百万,他们正沿着朔州一线向太原移动。他们沿途做了些什么,想必各位和我一样清楚,我知道在座的许多人并不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但我想提醒一下诸位,”王楠微微低下头,两道目光穿过眼镜直直地在所有人的身上扫过一圈,“他们本来可以成为合格的劳动力,然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出动三分之一的舰队来控制局势。”

“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而已。”桑托斯嗤笑一声,“你真该看看北美大平原上的黑色风暴,既然这些人早已被定义为三类辅助性地表居民,那么他们就应该有在资源短缺时,同整个地球一起渡过难关的觉悟!”

“一起渡过难关并不代表要饿死数以亿计的人口!”王楠强忍住敲桌子的冲动——她现在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个叫赫鲁晓夫的家伙,会在联合国的会议上脱下皮鞋来敲桌子了。不要冲动,她告诫自己,你是中华联邦在联席会议上的代表,每个举动都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未来。

王楠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早在30年前就完成了太空工业的整合与转移,近年来在人工作物合成上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依然没有理由置数亿人的生死于不顾。我们在谈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人!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劳动力!”

“可笑!”欧洲联合太空舰队的代表托马斯,一个满脸胡茬的北欧大汉猛地站了起来,他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回应着王楠:“太空舰队并不关心这些人,我们关心的是即将开工的三号空间聚变项目的筹备进度!这是未来十年整个人类最大的单一科研项目,如果错过了这次太阳黑子的爆发期,我们就不得不再等上十年!十年!人类没有那么多十年可等!”

很快,会议室里又充满了火药气息,王楠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绝望地闭上眼——这已经是近半年以来第十一次在例行会议上的例行争吵了。地球上死亡的人数正在呈直线增长,宝贵的劳动力正在不断失去,而顽固的激进派则冷酷无情地宣称,这是地球世界在与三体世界斗争过程中的必经之痛。没有人关心地面上发生了什么,只要他们还坐在这离地表一百五十万公里、一尘不染的会场里,地面上的那些人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个数字——这些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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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无边际的黄沙。

一条不知通向何种未来的公路。

一辆行驶在公路上的破车。

有这辆车还要感谢糖糖,她告诉李群,冬眠中心的库房里有辆以太阳能为动力的小车,是以前中心的年轻人们私下搞来玩的。李群记得自己曾经翻过库房,并没看到过什么车,不过还是跟着糖糖又过去看了一眼。

“那个就是。”糖糖指着墙角的一块两米高的太阳能电池板说,她得意地扬起小脸,两只眼睛弯成月牙:“你都不仔细看。”

李群绕到电池板后面发现,那是一辆小到连Smart都可以鄙视它的太阳能电动车,那块电池板是他的动力源,比车还要大一号。前后两座,只有不到一米宽,轻到李群一个人都能推动它。

李群激动地抱着糖糖转了几个圈,狠狠地在小姑娘脸上亲了一口。

这车最高时速只有40公里,还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车体残破不堪,李群索性卸了车门,带着糖糖一路慢悠悠地追向逃荒的队伍。

营养液一天天地见少,李群的心也一天天地沉下去。他一路上再没能见到其他人,干干净净的公路和偶尔惊现的一抹血迹,让他没来由地联想到那口锅里的手臂——怎么会有人残忍到这种程度!

糖糖是这段漫长旅途中唯一的亮色。她很少说话,总是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安静地看着李群在那儿忙来忙去,然后出现在每个需要她出现的时间点上——给李群擦擦汗、倒上半杯营养液,或者只是卖个萌,调剂一下李群糟糕的心情。

李群偶尔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

沙化之后的华北平原夜晚格外清冷,偶尔会突然炸开一颗星星,照亮半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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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太空舰队的人在做实验。”糖糖笑着跟被惊醒的李群解释到,没事的时候,她会跟李群讲她在学校里学到的历史——主要是最近一百多年的。偶尔也会讲起自己以前的生活。

“那时候同学们都不喜欢放假呢,放了假,就得在家里做辅工,说是为太空舰队建设做贡献。”糖糖恨恨地皱起小鼻子,一脸的不开心,李群就刮刮她的鼻子,说再皱就不漂亮了。吓得糖糖赶紧绷起小脸,还要一本正经地问李群自己是不是变丑了。

更多的时候则是李群在讲,给糖糖讲故事。大低谷时代的限娱令,让李群这个冬眠前的三流小说家在糖糖面前如鱼得水。他把自己能记住的故事混成了大杂烩,于是糖糖经常能听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比如:“李寻欢正要与强抢来的圣女雅典娜拜堂,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一个人骑着白马直接闯入大堂。大家仔细一看,原来却是郭靖。郭靖大喊一声娜娜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糖糖听得如痴如醉,忽然拉住李群的手问他:“要是有天我也被人抢走了呢,你会救我吗?”李群感到自己手里细小的血管在疯狂的脉动,糖糖的眼神清澈如水,眉目里满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李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三天,李群和糖糖终于在营养液耗尽前追上了逃荒的队伍——他们在一天前就看到了队伍卷起的烟尘,几百万人在半荒漠化的华北平原上移动所卷起的尘土,甚至可以在太空中看到。李群谨慎地把车子停到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询问逃荒的人们他们要去哪。

“去哪?”浑身是土的老头咧开嘴,露出满口烂牙:“跟着走呗,你是新来的?”

李群被带到了一个所谓的小头目面前,他知道李群的来意后告诉李群,他可以加入到队伍里来,但是不能搞事。“看见天上的无人机了么?那都是从太空舰队调过来维持秩序的,要是有人闹事就一炮打死!”

他和糖糖被分到了一个小组里,跟其他小组成员共用一台造水车——那是一台足有两辆消防车大小的笨重车辆,里面装了一台小型聚变引擎,可以从周围的空气中抽取游离水分。

“这里唯一的规矩就是不许动别人的食物和水。”他的组长,那台造水机的司机这么跟他讲:“不管你是偷还是抢,只要被发现了就是死刑,有证据,再加上半数组员同意就能定罪。水每天一瓶,至于能搞到多少吃的,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李群心中一动,凑过去问:“您的意思是,咱们能搞到吃的?”

组长哈哈一笑,牙齿上露出斑驳的暗红:“你周围的这些,不都是么?”

李群打了个寒战。

饥饿的人们继续前进,在地上卷起一阵阵烟尘。任何一抹绿色都会引起一阵躁动,然后立刻被疯狂的人潮淹没。走在后面的人只好紧紧地盯住自己身边的人,不时会有人一头栽倒在地,他所在的小组成员就迅速把他围住——再起身时,那里就什么都没有了,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偶尔有人跌倒了又挣扎着爬起来,旁边的人就惋惜地摇摇头。

李群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些人嘴里的“食物”竟然就是同伴!

热。

热热热热热热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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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大军在华北平原上画出一道醒目的尘土长廊,从太空中看起来异常清晰。联席会议的人私下给这景象取了个名字,叫“尘啸”。

水也越来越少了,造水机从早吼到晚,然而每个人分到的水却越来越少。有人怀疑这是阴谋,操作机器的人就敞开车门给他看湿度计。

“方圆几十里空气湿度不到他妈的0.1%!我他妈给你们尿点水出来得了!”

人们早就开始喝尿了,如今的华北平原比李群冬眠前的撒哈拉还要干燥,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榨取水源,于是,刚死的人成了大家争抢的焦点——除了肉,还能喝到不少血。

李群跟糖糖一直坚持了下来,他有自己的小小绝招——把粪便里的水挤出来。这是他冬眠以前从贝尔·格里尔斯的《荒野求生》里学到的,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于是糖糖每天都可以喝到差不多两人份的水,这使得他们在从不用分食人肉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挺了下来。

饥饿大军每天中午停止行进两个小时,这是为了避开一天里太阳最毒的时候。人们通常在此时排队领水,庆幸自己又捱过一天。这天中午李群领了水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帐篷被一群人围住了。他心里没来由地一紧,赶紧跑了过去。

“她要抢我的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揪住糖糖的头发,小声却尖厉地喊道。糖糖细小的身躯随着那女人的动作不断摆动,像被鱼叉刺穿的鱼。

“放手!”李群怒吼一声,一脚踹在了女人身上。那女人应声而倒,糖糖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原来是那女人攥得太紧,把糖糖围着的纱巾扯了下来。

糖糖飞快地躲到李群背后,拽紧了他的衣角,李群看着那女人手里的一绺头发,心里莫名的怒火高涨。那个女人坐起身,开始干嚎。

“出什么事了?”李群低下头,安抚着小姑娘的情绪。

事情并不复杂,李群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急着用领到的水喂孩子的女人跑得太着急,不小心摔倒在糖糖面前,糖糖在搀扶女人的时候不小心把落在地上、还剩下小半瓶的清水给踢翻了。

这意味着女人跟他的孩子几乎熬不过今天了。

李群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不就是一瓶水么?我把我的赔给你!”好在还有一瓶,总能捱过今天,他如是想。

所有人都没吭声。

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糖糖的脸上,糖糖的小脸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红色,跟周围枯黑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格外的……诱人。

李群的脸色开始发青:“你们——你们——我已经答应把水赔给她了!我已经答应把水赔给她了!”他一把抓住地上女人的手,粗暴地将自己手里的瓶子塞了过去。“拿着,两瓶都是你的!”女人停止了干嚎,抓住了瓶子,却没有动弹。

还是没人说话。

人群中开始有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想抢水!”李群最怕的声音终于从人群中爆发了出来。李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靖康丙午,金狄乱华,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小儿谓之和骨烂,又名曰“想肉”,以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李群苦笑,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地上的水渍和瓶子都还在,这几乎可以直接宣判死刑了。

“吊死她!”伴随着吞咽口水的声音,李群小组的人围了上来,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红色,那种颜色李群很熟悉,是渴血的眼神。

李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别人惊异的眼神中低下头,吻上了糖糖的额头。

糖糖的额头滚烫。

李群抬起头,看着围上来的人群,大声喊了出来:“我代替她!”

也许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人群的骚动停了那么一下。然而很快就有人大喊:“你没资格!”

“我有!我是个成年人!我的肉更多!”李群豁出去了,“你们不就是想找个借口吃一顿吗?来!我给你们吃!吃!我!”

人群又一阵骚动,大家经过简单的权衡后很快得出了答案——糖糖看上去再好吃,也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李群则够他们吃上两天的。

人群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开始动手扒李群的衣服。远处巡航的无人机飞了过来,亮出嗡嗡作响的高斯炮——讽刺的是,虽然联合会议默许了人吃人的行为,但依然用这些无人机维持着饥饿大军的基本秩序。每当营地发生犯罪行为时,人们都会在无人机的见证下做一个简单的审判,维持“程序正义”。

不过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所谓的审判不过是个笑话,只要同一个小组里有超过一半的人认定了某人的犯罪行为,而那个人又确实有疑似犯罪的情节,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定罪。

李群迅速被定了罪,更确切地说,是糖糖被定了罪。瓶子和水渍都在,大家用极高的效率通过了对糖糖施行死刑的决议,而李群则自愿代替糖糖被执行死刑。在行刑前,他有五分钟时间可以给大家留下点遗言。

糖糖被人粗暴地从李群身边拉开,李群看到一个男人淫亵地伸手在糖糖身上摸来摸去,糖糖不知所措地发出惊恐的哭声。被按住的李群不知从哪儿忽然爆发出了一股子力气,轻易地掀翻了按着他的人,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狠狠地留下了一个脚印。

“操你妈的,都他妈的给老子滚远一点!”李群发了疯一样冲着周围大喊,无人机在他头上嗡嗡作响,将炮管对准了他。

“老子再他妈的说一遍,我替她!我替她!我替她你们就得保证谁他妈的也不许碰她!听见没有!要不老子干脆拉着你们一起死!”

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见识过无人机的厉害——那原本是为应付三体人开发出来的武器,根本就没考虑过什么停止功能,一炮能打出一条血胡同。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天,人们还能勉强维持基本秩序的主要原因。他们开始忙不迭地向李群许诺,没人再会对糖糖动什么歪心思。

李群紧紧地抱了一下怀里已经哭成泪人的小女孩,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了出去。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什么,他怕自己再耽误下去就会丧失替她去死的勇气。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近地轨道空间站的联席会议上,所有人的目光此时正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王小姐?” 桑托斯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指着大屏幕上的李群问道,“我们都知道共情效应会在面对个体遭遇的时候体现得更加明显,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对我并没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对你没什么用,桑托斯先生。不过画面上的这个人是一名提前醒来的冬眠者,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根据地球政府当年与冬眠者签订的协议,我们是有义务保护因为意外提前醒来的冬眠者的人身安全的。我们估计全球各地至少有200名冬眠者因为种种原因提前醒来,至少3,000座冬眠舱现在正处于危险状态。因此我提议,派地面武力介入,将这些冬眠者保护起来。”王楠微笑着抬起头,心里为自己竟然能从浩繁的卷宗里,查到这个冷僻得不能再冷僻的协议而骄傲。一旦地面武装力量介入,那么联席会议就算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把这个烂摊子管起来。

“我反对!从全世界数以亿计的逃荒者中甄别200名提前醒来的冬眠者,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还有,我们早就把重要人物的冬眠舱转移到了安全的地点,现在分散在各个地表城市的,都只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伙,他们对地球做出的最大贡献,在于当年支付了天价的货币,协助完善了冬眠技术。而现在他们已经一文不值了!”桑托斯用力地捶向桌板,咬牙切齿地看着王楠。

“安静!”联合会议执行主席终于忍不住敲响了手里的小槌,“鉴于会议议题未能达成一致,我建议直接开始进行提案投票。桑托斯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

桑托斯向主席投过去一瞥含义不明的眼神——现在会议上的大多数人依然是激进派,没人会支持王楠的提案。桑托斯如是想着。

王楠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代表们的态度完全没有扭转,太空舰队的计划依然会被推进下去。一阵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然而她还想再抵抗一下,于是她开口到:“尊敬的主席阁下,我的提议刚才被桑托斯先生打断,因此,我希望起码我们能见证这个人的遗言。”

“可以。”主席痛快地答应下来,然而王楠的那点小心思也被他看破了,“但我们只见证他的遗言,处刑及后续过程可能不太文明,所以我会要求技术部门及时关闭视频的。”

“感谢您的慷慨,主席阁下。”王楠勉强露出半个微笑,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李群被扒光了上身的衣物,被两个人押着站到了一个临时拼搭起来的台子上。两个男人在他旁边不停地忙活着,准备热水和盆子——那是等会给李群褪毛用的。而下面的人群兴奋地围了过来,他们热切地期待着每个死刑犯临终前的表演。上次有个人临死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来了一把小刀,出其不意地捅死了两个看押他的人——这让当天的人群陷入了狂欢,因为他们能分到的肉忽然多了两倍。

面对着这些人,李群心里一阵抽搐。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最后演讲。他的声音沙哑而枯涩,还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无人有机会录像,我希望许多年后,如果还有人能看到这段影像的话,能宽恕这些人。他们是无辜的,我恨他们,但是我原谅他们。我恨他们,是因为他们自私、野蛮、堕落、贪婪,他们宁愿选择从人退化为野兽。我原谅他们,是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他们的错,错在那些做出决策的人,把这些人当作数字来进行调配的人,正是这些决策者主动放弃了自己的人性,变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野兽!”

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而在联席会议中心里,桑托斯怒吼着要求王楠关掉视频(王楠则大叫着“不”,寸步不让地与桑托斯对峙着),大部分代表则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来自你们之前的一百五十年,老实说,我是一个胆小鬼。我冬眠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死得更舒服一点,我本来设定的苏醒触发时间是人类战胜三体以后——如果失败了,就让我在冬眠中离开这个世界。然而我今天站出来,代替一个三周前还与我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去死,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害怕。

“我怕死,但是有些东西比死更让我害怕。那就是我这些天看到的,这个时代人性的沦丧,我不知道为什么人类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百三十年前的面壁者雷迪亚兹试图把水星推入太阳,这个计划最终被否定的时候,当时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是怎么说的来着?不能以毁灭全人类为代价去打败三体人。可我们今天在做的,跟雷迪亚兹又有什么区别呢?”

桑托斯已经不再试图让王楠停止播放了,会议室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些冬眠复苏的人还对当年雷迪亚兹被乱石砸死的场景记忆犹新。桑托斯悲观地发现,联席会议中心里的气氛正向着一个他所不希望的方向蔓延着。

“宇宙诞生已经137亿年了,在这一百多亿年里有多少文明诞生?又有多少文明消亡?我并不知道,正如我们的文明也不会关心有多少人曾在这个世上来了又去一样。然而作为一个个体,它却自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我们会记住那些为后人留下宝贵精神财富与文明传承的人,就像我们不会忘记牛顿、不会忘记达·芬奇、不会忘记孔子一样!我曾经相信,无论是在与三体人的战争中胜利还是失败,我们的文明都将有一天会迎来热寂的终结。然而我们文明中那些美好的、那些永恒的东西却可能被更高层次的文明所感知。但我现在开始怀疑这点了,我怀疑到了那一天,我们的文明将如何被人评价?是被人彻底遗忘还是被人铭记?

“如果未来有人能看到这些,或者是在场的人有谁能记得我的话,请你们在未来日子里给我们的岁月以文明,而不是让文明在岁月里苟活。

“来吧,动手吧!”

李群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准备坦然地迎接他的命运。大片大片的阳光从他的背后倾泻下来,在地上拖出一个清晰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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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死寂笼罩了这块荒地,同时也蔓延到了一百五十万公里以外的联席会议中心。桑托斯喃喃自语道:“给岁月以文明,而非给文明以岁月。”代表们面面相觑,一种异样的气氛开始在会议室里发酵。

“救他!”

危机纪元163年、第23次联合国例行主席团联席会议。在这场日后被称为“第二次文艺复兴开端”而载入史册的会议中,达成的第一个统一意见,是挽救一个在地球上赤着上身、要将自己的血与肉分给众人当做食物的男子。

“等我一下。”李群握住糖糖的手,“你吃点东西,我马上就回来!”

糖糖嘴里塞满了食物,鼓起来的脸蛋像一只可爱的松鼠,她含糊着点了点头,目送李群离开。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您随时可以继续冬眠。”坐在李群对面的官员向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动作仿佛都带着一股寒铁的味道,冰冷、坚硬——也许只有糖糖是个意外,李群暗自想到。

“我不同意。”李群抬起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您可能没太听明白……”那名官员还想解释什么,然而李群打断了他的话。

“我听得很明白,不就是提前苏醒,加上这些年的医疗技术停滞,我的寿命有可能会缩短十几年么?没什么的,我想的很明白了。”李群环视四周,周围的人惊异地发现,这个已经瘦得脱相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摄人的神采。

“我相信我在这个时代苏醒,又见证并参与到了这样一件势必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中,一定是天意。所以我选择留下来。”李群心中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为了你,留下来。

这个时代政府的高效,在这件事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李群决定留下来之后不到半个小时,主席团联席会议就宣布了对他的任命——李群将被聘为联席会议的特别文化顾问,无论是收入还是待遇,都是这个时代中大多人望尘莫及的。那个派来同李群进行沟通的官员还暗示李群,糖糖的所有亲人在这次饥饿大进军中都已经去世。因此从法律上来讲,他只需要经过糖糖的同意就可以办理一个手续,成为糖糖的监护人,名正言顺地和糖糖生活在一起。

李群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冲动,紧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糖糖!”李群大喊着,跑回了他的天使身边。糖糖停下正在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用力地把自己的小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蹭了蹭,伸手抱紧了他。

“我留下来了!我不走了!”李群捧起糖糖的小脸,她努力地咽下嘴里的东西,想凑过去亲李群一下。

下一个瞬间,糖糖的动作停住了。

紧接着,糖糖开始呕吐,先是刚吃下去的食物,接着是墨绿的胆汁,然后是红色的鲜血。她小小的胃里仿佛有什么在驱赶着这些东西,让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呕吐物甚至从她的鼻孔里溢了出来。

“医生!医生!”李群惊恐地喊叫着,很快,两名医生就赶了过来,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进食过量引起的急性胰腺炎,在这个时代依然是不治之症。

李群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被抽了出去,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天边的乌云滚滚而来,一声炸雷惊起,为这个干涸的夏天带来了第一场雨——那是地球政府从同步轨道上调来的一颗气候调节卫星的功劳,雨水滴落在光秃秃的大地上,迅速渗了进去。他周围的人群欢呼着,庆祝着,彼此打趣着,憧憬着不久后的满目绿意。

然而总有些种子没能熬过这个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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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请节哀。”

这是王楠见到李群之后的第一句话,这个男人的遭遇早已传遍了整个主席团联席会议。她以为自己要见到的会是一个神情憔悴、面色枯槁的男人,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眼前的这个李群精神很好,两眼熠熠生辉,除了消瘦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大问题。

薄情寡义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李群的这幅样子让她莫名的有些生气,王楠咬了咬嘴唇,努力地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握住了李群伸出的手。

“李先生,作为您接下来一段时间工作上的副手,我将首先带您熟悉这个时代的一些基本背景,首先我们将从……”

“看!”李群极为没有礼貌地打断了王楠的话语,这让王楠本就不满的情绪几乎到达了一个阈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着李群的目光向外望去。

外面什么也没有。

难民前几天就已经安排妥当,用于太空决战的运输能力,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效率。现在,外面工程部队正在将这些天的遇难者尸体进行集中处理——严重的沙漠气候使得遇难者的尸体迅速脱水,避免了不少麻烦。

李群见王楠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王小姐,当我知道您能成为我的助手时,是有些窃喜的。因为我听说是您在联席会议上力排众议,提出救援计划的。因此即使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我也欠您一个巨大的人情。”李群冲王楠深深地鞠了一躬,王楠稍稍有点惊讶。

“然而,刚才您对窗外的事情竟然是如此的漠不关心,这让我深刻地意识到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整个世界发生的变化,比我想象得还要大一些。您难道没有注意到么?外面那些尸体,那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犹如枯枝一般的手臂,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表达着某种无尽的痛苦?”

王楠张了张嘴,她有些疑惑,不知道李群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在我沉睡前的那个时代,中国曾遭遇了两次罕见的大地震,遇难者数以万计,我们眼前的景象并不比那时更惨。无数人聚集起来,去跟死神赛跑,去进行救援。”李群望着王楠,轻轻地一笑,那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当然,也要挖掘遇难者的尸体。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当他们挖掘出遗体时,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是心痛、是惋惜、是因为自己同胞的逝去而发自肺腑的哀悼。事后所有人,为这次事件中的遇难者进行了默哀。”

王楠似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心思,她想了一下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李先生,我们可以组织一次哀悼活动。”

李群轻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不,您错了。”

李群站起身来,紧盯着王楠的眼睛,那眼神亮的让王楠有些心慌:“您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您在外面那些清理人员的眼中看到了对同胞的哀悼么?没有。这些死去的人连一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他们就像一堆垃圾一样被处理掉了。对那些清理人员来讲,甚至对您来讲,他们的尸体只是一种垃圾、一种负担——老实说,您不用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这就是我说的,这个世界发生的变化了。”

“你们并没有把身边的这些人当成自己的同胞,你也好,那些在太空站里的人也好,那些清理的人员也好,你们都只是将这些人视为资源,视为劳动力,视为一些能执行复杂命令的高等灵长类生命体。一旦看清了这点,我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几十年以来,你们会眼睁睁地看着饥荒在地球上蔓延而无所作为,如果不是这次的饥荒规模已经威胁到了未来太空舰队的建设,我想您和您背后的势力可能依然不会站出来阻止吧。”

王楠很想告诉他其实不是这样,然而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反驳——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而李群还在继续:“所以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呢?充当一个麻醉人们的文化顾问?告诉这些人,其实那些大人物们很关心你们?”

“不!!!!!”从李群的胸腔里猛然间传来一阵低吼,王楠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阳光斜斜地射在他的身上,仿佛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流席卷了王楠的全身,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我留下来不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变成行尸走肉,让他们获得虚假的安慰的!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活的有尊严,都能有一份体面的人生,都可以有尊严地死去!而不是像糖糖一样,浑身上下沾满呕吐物和血液,被扔到尸堆里像垃圾一样被处理掉!我希望人能成为人,而不再只是联席会议上的一组数字!我希望没有人再被随意牺牲!我希望已经死去的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白白牺牲,他们的死能够唤醒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人的良知,让这个世界在他们的血肉里得到新生!”

李群站直了身体,夕阳在他的身上镀上一层金边,他向王楠伸出了手。

“你,愿意帮助我吗?”

“我愿意。”

在无数对天挣扎的扭曲手臂背景下,两只手握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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