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工人老于
——写在国庆长假的日子里
国庆节期间,我在街上偶遇了多年未见的老于一家三口。
老于名叫于世杰,原是我的老邻居,今年五十一岁,与我同龄,还曾在同一所小学读书。中学毕业那年他考上技校,二年后毕业进国营311厂当了车工。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该厂技术科当技术员时,他已有二年工龄,学徒期满。当时车间一线有超产奖金和夜班补贴,他每月工资比我还多开几元,这使他很得意,发工资的日子,他喜欢当我面说上一句:“俺不比上大学的开得少”。
老于身高体健,篮球打得好,是厂队主力,田径也是强项, 800米、1500米两项中跑在市职工运动会上常常拿魁,是厂里的“名人”。老于爱人杨丽芳是他的技校同学,与他同时进311厂做质检工作,她天生一副好嗓子,一曲惟妙惟肖的《乡恋》让全厂几千名职工如痴如醉,全市职工文艺汇演也常常获得满堂喝彩,在厂里的名气比老于还大。
老于的车工技术在厂里的同龄人中首屈一指,全厂只有几位老技师能指点他,而杨丽芳对质检工作十分尽责,曾经避免过一次重大产品质量事故,得到了厂里的立功嘉奖。
老于儿子出生那年,由于两口子同为厂里职工,又有一定贡献,虽然没到分房工龄,但厂里破例给他们分配一套新住房,一室一厅四十余平米。一家三口住进新房那天,还邀我去喝乔迁酒,当时他的新居里那套贴墙组合柜,色彩艳丽、豪华时尚得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老于的儿子叫于昕,这个名字是父母把一本半块砖头大小的《新华字典》翻遍后才起的,意喻美好的明天从黎明开始。
于昕是个头发略带卷曲的漂亮活泼男孩,不但口齿伶俐,思维也很敏捷。记得他上小学时,就显露出好奇的天性,求知欲很强,一些课外问题常把我问得无言以对;上中学时,他涉猎很广,天文地理、历史军事、文学艺术,还迷恋航模制作和《UFO探索》杂志。高考前他对我说他的理想是当经济学家和文学家……
这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如果生活的河流就这般充满激情浪花地一直向前流淌,他们的今天应该是甜蜜美好的。可是,他们却遭遇到生活这条河流的大转弯。
国营311厂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实行开放搞活——先租赁、后承包,再实施国有民营,最后破产转制被出售。工厂一分为二:一部分卖给一位外地的民营老板(曾是311厂的客户),另一部分成了原厂长的私营企业,厂区的三分之一还被划出卖给一家建筑开发商。
老于夫妇和厂里绝大多数下岗职工一样,被“胁商”买断了工龄。不过夫妇俩比多数人“幸运”,被原厂长留用在自家企业里——俩人仍在原来的车间里干原来的车工和质检员,生产的半成品卖给同一厂院里的民营老板,工资还比原来还多一些,何况买断工龄还得了2万多元呢。
与多数下岗离厂的职工感到心里没着落不同,起初夫妇俩觉得“转制改革”也不错,尽管工作比原先累些,还经常加班,但能多开些工资,只是对厂里没有了文体活动有些惋惜。
可没几年功夫,老于夫妇便发现自己的生活处于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状态。先是原来分给他们的一室一厅住房被要求必须参加房改,于是买断工龄的两万多元再添上几千元,把房屋承租证换成了产权证,从交租金变成交物业管理费;再是夫妇俩只是原厂长的临时工,每月要自费交纳养老保险,而这笔钱占了工资很大比例。俩人的父母都是集体企业的退休职工,没有医保,也没多少积蓄,只要生病住院,俩人一、二年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就全用光了,更甭说年年攀升的物价和儿子的学费了……
为了多挣钱,老于夫妇每人揽下车间里两人的活,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苦苦支撑着养家糊口。十几年下来,老于腰已经佝偻,头发花白大半,双眼无神、一脸疲倦,即使熟人也看不出他曾经有过的健硕;而爱人杨丽芳也是全然失去了当年在舞台上的风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许多。
老于的儿子于昕考上了二本院校的经济学专业。在校学习期间,他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几乎把全部课余时间用于打工挣学费,他舍不得花时间读课外读物,也没钱去买他想读的经济学专著和文学作品。
儿子毕业时,老于没有能力给学经济的儿子弄到机关事业单位里工作,于昕毕业后只能四处去应聘。此时经济学专业已不是他刚上大学时的热门专业,他只得在本市一家规模不大的私企当个文员,月工资一千五百多元。
此时于昕24岁,他继承了父母基因中的长处,身材高,长相好,是个俊朗的青年,可他从未谈过恋爱。他跟父母住在一室一厅的旧楼,骑半旧的自行车到私企上班,满足不了姑娘们有房有车的基本条件。
老于最大的愿望是尽快给儿子买个新房结婚,可他总是攒不够首付的钱,各种各样的收费增多与经常上涨的物价让他那常年不变的工资穷于应付。于昕体谅父亲,他找老板要求更换岗位,辞去办公室文员到车间当搬运工—— 生产线末段每分钟有两袋30公斤产品下线,由人工装上叉车。这个岗位日工/150元,每月可挣4000余元,但车间要求每天工作12小时,搬运总重2万多公斤的袋子。
于昕计划四年后挣出购房首付的20万元。于是他早八点进车间,晚八点出车间,每月只休息二、三天。为了保证次日有体力,他已没有闲暇读书、看电视,旅游和聚会等娱乐活动成了奢侈的念想,每天搬袋子、睡觉是他生活的全部!
生活似乎可以改变原有的许多东西。四年后,于昕变得木讷、呆滞,这位曾经怀有梦想的青年不再有理想,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时事,而且一脸疲惫,面容苍老,看似年过三十,还有点驼背。
偶遇老于让我感受最深的是他们全家无法掩饰的疲惫。尽管老于强装笑脸说他已给儿子交完首付买了新房,可他的眼神却遮掩不住还有更大的辛劳在等待着他们—— 房贷的三十万元不知何时能还上,儿子处对象结婚还不知何年月能够实现……
老于一家苦苦挣扎的生活境况,其实是千千万万个下岗职工和城市贫民家庭的缩影,他们曾经用几十年的辛勤劳动创造了国家的工业基础和巨大的社会财富,他们是共和国的功臣!如果三十多年的制度变革带给人民的不是富裕和幸福,而是挣扎与熬煎,人民付出的辛劳与膏血,变成了贪腐权贵们的亿万财富和无尽的奢侈,这样的变革究竟是什么?倘若还变本加厉地持续下去,不知一个拥有贫穷和疲惫民众的国家,会有多少生机和梦想!
来自好友--《梨花飞》 作者:郭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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