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录

                                                           之一  一千零一夜     

     “有一段时间里,我发现我似乎只能操陌生人。”

      “我的意思是,每一夜都全然陌生。是的每一夜我都要结识一个陌生女人,带走她,睡她,然后告别。如同一千零一夜里那个荒淫皇帝,夜夜更替无法停止。唯一的区别只是,没人死去,也没有故事。”

      “你问我怎么做到的?噢……结识一个陌生人,在这速朽年代,多轻易啊,持久稳定才是罕见异事。我于是沉溺此道,一度怀疑自己患上性瘾,尤其那不断俘获新鲜肉体的过程令我为之着迷,其过程如同游戏通关,在人所不知的世界荒原,陌生的女人们如雪片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无声无息地将我覆盖。”

      “我所记得的那些女人全部都沉默,她们的嘴荒凉、空洞、没有尽头,每次进入其中,都像驶进了一个废弃的公路隧道,黑暗从四面八方压榨我,黑暗长出手指。”

      “唯独她们的乳房从黑暗中突显而出,如此快乐,具有不同形状的气味与声响。像各种鸟,明亮又吵闹,被捉在手心里时,会发出不同的啼叫,有的听着像人的嗤笑声,有的听起来像叹气。”

      “就是这样。天黑之后我就像换了一个人。随着光线渐暗,世界低沉下来,我的脑子就空洞像一口废井。这个时候,唯有那些女人的出现,令我得救。她们的陌生面孔像月亮一样会发光,端端地照在沙漠正中的枯井上方。”

      “每一场偷欢都像共同穿越乱世。我们赤身拥抱如同一对连体婴,用力挤过那条暗黑紧窄的通道。高潮降临的时刻,犹如脚底被绑上了炮仗,被点燃,被升空,然后爆炸。到第二天,我醒来,无一例外地发现姑娘消失得无影无踪,独留我赤身裸体地躺在自己家床上。到底是怎么回的家?别问我,我根本想不起来。我的脑子被洗劫得一干二净,唯独身体被潮水单独抛至世界尽头,像一次又一次的,被重新降生在这个空无世界上。”

      “于是一次又一次的,我哭得像个婴儿。”

      男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有一点讪讪的样子,于是他问我,我可以抽烟吗?

      我点头,替他打开车顶天窗,新鲜冷空气倾注下来,冲淡了车内暧昧浑浊的肉的气味。还有月亮呢,月亮端端地坐在这一小方敞开的天空上,我们的赤裸身体摊开着,月光雪白,照在我的肚脐眼上像照一口井。烟升起来了,在月光下变成蓝色,像一个小型魔怪从他体内偷偷溜了出来,也许性爱确实是某种驱魔。

      趁着他抽烟,我把备好的水递给他:“你不考虑去看看医生吗?”我轻声说,“很多时候,我们的精神症况并不仅只是心理上的问题,而很大程度上有生理原因。”

      男人开始显露躁狂,音量变大:“医生有用,我找你干嘛。那些药让我无比嗜睡,有时候我生怕我会死在睡梦里。做爱比做梦好,好多了,你不喜欢跟我做爱吗?”

      “并且,”他停顿片刻,大口饮下我的水,然后说,“它们令我软弱,令我……失却精力和性欲。”

      “那么你必须每夜都保持这么……旺盛的精力吗?”

      “是的我必须。”男人答,“那些每夜不同的女人,比如你,对我而言已然成了某种计时单位。”他又点了支烟,思索着往下说:“她们是我在时间流逝中打下的一个个柔软的绳结,结绳以记事。不如此,我已无法对抗那一日又一日,将我洗劫得一干二净的记忆。”

      我凝视着他,现在,黯蓝烟雾越来越重,缓慢淹过这个男人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了一种,溺亡者的面容。在他消失之前,我是唯一的稻草。我把头低了下去,越来越低,亲吻他。

      他的手落在我头顶上方,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头发,先是很重很重,接着很轻很轻,最后重量消失了,鼾声随之响起。

      我抬起头,从他身上起来。忙碌的下半夜开始了,我打开窗,把水倒光,把瓶子远远扔出去。然后扶起这具沉重躯体,为他简单套上衣服。接着我拨打电话,发动汽车。

      车到楼下时,他们已经等在那里,打开车门即可熟稔无比地抬人。我在前头领路,从包中摸出钥匙开门,注视着他们将他抬至床上,然后支付当日酬劳,微微鞠躬以示感谢。

      他在熟睡中,像个婴孩般安稳,我祝愿他的梦一片空白。接着我轻车熟路地摸出他的手机,删去他同我的当日聊天记录,一切重新归零。现在,我又是他通信录中唯一的女孩了,清白无辜的、陌生的女孩。

      最后我躺下,在他身边,争分夺秒地进入这夜晚流逝中,只有在此时,我们才同时蹚入了同一条河流。天明之前我就会离开,夜晚时分我会再次回来。


失忆录_第1张图片
丝绒星球:cha-cha_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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