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九谋·谋国·72 庆典

青叶英开了这个头,官员们也陆续附和,整个议政厅一片赞同声。琳看了华胥澜一眼,华胥澜向她微笑点头,眼神平和而明亮。心中某个地方一动,琳忍不住也微微笑了起来。

议政厅的辩论立竿见影。八月底,文华帝的病情仍然没有好转,反对迁都的声音却明显弱了下去。于是女谋士一声令下,迁都工作全面展开。

文华三年年底,经历四个月的努力,主要办公机构都已搬迁完毕,文华帝和代政的女谋士也已迁居辰阳。次年正月初一,借着新年元日的气氛,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庆典即将在辰阳举行。

辰阳总共建有四宫两苑:处理朝政的长秋宫、居住休闲的长宁宫、安置太子的东宫、安置旧妃嫔的西宫、皇家园林南苑和猎场北苑。这些宫殿和园林曾在战乱中遭到严重损毁,全部整修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为了尽快迁都,琳让人重点整修了皇城官署以及长秋宫和长宁宫的主要殿宇,确保新帝都的正常运转,其他宫苑的修建慢慢再来。

长秋宫和长宁宫一南一北紧紧相连,共同位于皇城之北,和中央官署区隔着一条天泽街。天泽街横贯皇城东西,宽达百丈,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一个皇宫脚下的广场,故有人称之为“天泽广场”。

天泽广场南面皇城官署,北靠落颜国皇宫,东西分别贯通皇城的东正门文兴门和西正门武成门,是整座都城的中心所在。而天泽门是长秋宫的正南门,也是落颜国皇宫的第一正门,规格最高,规模也最大,是皇帝主持庆典、宣读诏书的地方。以往这里都是皇亲高官的地盘,但就在今天日出之时,皇帝和女谋士将在天泽广场露面,与帝国子民恭贺新年,而寻常百姓也得以在这一天进入皇城,瞻仰天子威仪。

黎明时分,朝廷禁卫军和文武百官已经在天泽广场列队完毕,周围挤满了辰阳城百姓,翘首等待日出迎来他们的统治者。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最想一睹真容的,其实不是病恹恹的文华皇帝,而是那个神秘的女谋士。

于是,东边天还未见亮色,广场上的人们就低声议论开了:

“……我听说,谋士大人还很年轻呢,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是啊是啊,听说还是个绝代佳人!”

“我觉得不可能。二十岁的姑娘能有什么能耐?定是误传了……”

……

议论声中,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带着妻儿挤上前来。这男人四十岁上下的模样,身材高大匀称,只是右腿似乎有点瘸。他本该是十分清俊英挺的男子,然而一道可怖的疤痕在右边脸颊切过,显出满面的沧桑,甚至有些骇人。

他身旁的孩子看起来不到十岁,又黑又瘦,一看便是穷人家的孩子,但长得十分机灵可爱。男孩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不断点着脚尖往天泽门门楼上看。

“母亲,谋士大人怎么还没来呀?”

孩子的母亲是一名温婉秀丽的女子,她微微笑着,安抚道:“别急,再等一会儿……”

中年男人朝门楼看了一会儿,眼底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只是淡淡一笑,道:“若是传言属实,那女谋士年纪轻轻就谋略过人,当真是不简单。”

妻子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神色却有几分落寞。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高高的门楼上——东方渐渐亮起来了,晨光照亮了反复的斗拱和华丽的檐牙飞角,也照亮了肃然而立的宫廷侍卫。

伴随着第一声晨钟,楼门一扇接一扇开启,仪仗列队走出,分散在门楼前的回廊两侧。仪仗之后,皇榻在华盖下缓缓出现,属于皇家的威仪扑面而来。议论声霎时弱了下去,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仪仗队站定,第二声晨钟敲响,朝阳终于从重重叠叠的屋宇后面跳出,把天泽门照得一片灿烂。金光灿烂中,城头一抹雪白傲然而立,衣着素雅,身形纤细,却带着睥睨天下的骄傲。一直仰头眺望的中年男人迅速捕捉到那抹身影,眼底霎时波涛汹涌。

然而那波涛很快便淹没在沸腾的人群里。第三声晨钟响起,伴随着司仪官的号令,众臣齐齐下跪,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一跪,皇城内外的百姓也连忙屈膝跪下,一起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帝躺在病榻上,俯首看着人群如波浪一般跪下,“吾皇万岁”的呼声响彻辰阳,眼睛里的神色却仿若死灰,没有任何波澜。这个国家,早已不是他的了。

琳就站在皇帝身边,微微昂着头,嘴角勾起骄傲的弧度——那声“皇帝陛下万岁”仿佛是献给她的。固边、削藩、平叛、集权、改革、迁都,这一步一步,都是她留下的脚印。这一切都是她尽心谋划的结果:眼前的盛会,便是为她而设的庆典;山呼万岁,也是为她唱响的千秋万代。如何能不骄傲?

东边天的光亮,仿佛因此而更加绚烂耀眼了。

庆典仪式很快便已完成,接下来皇帝应该在仪仗队和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宫门,绕广场一圈,“与民同乐”。然而文华帝大病未愈,被仪式折腾这么一阵,早已支持不住,只好先回宫休息,让女谋士代劳。

禁军和宫廷侍卫早已在人群中清理出一条通道,琳在一大堆仪仗队的尾随下走下门楼,走出宫门,走入百姓中间。

道旁都是欢呼的百姓,大家都争着挤上前来看这个传说中的女谋士一眼,然后在一片目瞪口呆中惊叹她的年轻貌美、光彩照人。琳披着白貂斗篷缓缓走着,带着温和的微笑,和两旁的民众打着招呼,自豪之情在心中不断升腾——

她的子民!这些争先恐后向她挥手问好的,都是她的子民!

东方的光芒渐渐明亮,将女谋士的白衣染上一层暖金。她就这样一步步走着,渐渐远离了宫门。走到将近一半时,仿佛有某种感应,她向右看了一眼,忽然浑身一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双眼睛!那……如晨星一般明亮的眼眸!

人们没有发觉女谋士的失神,仍然在笑着和她打招呼,琳却再也无法把心思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了,只是站在那里,不断往刚才的方向看。

那双眼睛只是一闪而过,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但琳相信自己不会看错。那么熟悉的眼睛,即便时隔多年,也绝不会看错!

仪仗队终于不得不在琳的身后停了下来,大家一头雾水地看着领头的女谋士,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琳根本不理会旁人,只怔怔看着右方的人群。

如此僵持片刻,女谋士身边的典仪司长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谋士大人,您——”

话未说完,眼前的女子已迅速褪下斗篷,化作一道白虹落入人群,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随从和禁军卫士。

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在身后叫着“谋士大人!”,但琳不做理会,只拨开人群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一边喊着:“云章!云章,是你吗?”

她隐约可以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然而那男人却低头走得更快了。琳心头恼火,一声断喝:“西野云章,你给我站住!”

那男人浑身一震,脚步不由得一顿。琳乘机拨开人群上前几步,挡在他面前。
“为什么躲着我?”

男人仍旧低着头,恭恭敬敬道:“草民箫云,拜见谋士大人。”

“‘拜见’我?”琳冷笑一声,忍住了没有流泪,“你低着头做什么?给我抬起头来!”

“草民不敢。”

“我命令你抬起头来。”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们,大家注意的心中很快就从禁军清理出的通道转移到这里来了。那男人无法,只好缓缓抬起头来。

沧桑的面容显示他吃过很多苦,右边脸颊的伤疤更是说不出的可怖,那眉目却熟悉得让琳心中一颤。

“云章……”她颤声说着,忽然流下泪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

她说着便伸出手去,要触摸眼前男子的脸庞,但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对不起,谋士大人,您认错人了。”男人垂目道,“小人姓箫,单名一个‘云’字,不叫‘云章’。”

琳怔了一怔,随即轻轻一笑:“叱咤沙场的云章将军,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认吗?”

箫云苦笑了下,向琳展示了自己微瘸的右腿。

“谋士大人难道以为,像箫云这样身有残疾的小老百姓,也能‘叱咤沙场’吗?”

琳鼻子一酸,几乎又流下泪来。但她及时稳住情绪,说道:“那好。那你能让我看看你的左手吗?如果不是,我马上放你走。”

眼见箫云暗暗握紧了左手,琳越发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你左手手掌上有一条疤痕,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掌根部,是不是?”这么说着,眼泪终于滑落,“那是你二十岁时硬生生接下一个魔法留下的,是不是?那次你还差点死掉……你难道还不肯承认吗?”

箫云眼神微动,最终只道:“谋士大人的确认错人了了。小人左手手掌的确有一条疤痕,那是小人幼年时调皮,被父亲抽鞭子的时候用手挡了一下,这才留下的疤痕。”

“不可呢!”琳脱口道,“你明明——”

“——父亲,我们不是要回家吗?”

琳的话被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琳一惊转头,见一对母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上前来,那位母亲正用手紧紧捂住男孩的嘴,满脸惊慌。

遇上琳的目光,那女人慌忙拉着孩子跪下,颤声道:“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打断了谋士大人的话,请谋士大人恕罪。”

蓝紫色眼眸深处蓦地搅起漩涡,琳转过头,定定看着身前恭敬俯首的男人,声音开始颤抖:“‘父亲’……他叫你‘父亲’?这是……你的儿子?”

箫云低头沉默,片刻,终于恭敬回答:“回谋士大人,正是。”

琳又看了箫云一阵,忽然笑了。

“好,好啊。”她深吸一口气止住哭腔,“那我定是认错人了。非常抱歉。”眸光一动,又问:“‘箫云’,是吗?”

她刻意强调了“箫云”二字,目光锐利如电。箫云心中凛然,却仍是恭敬俯首道:“是。”

琳依旧定定看着他:“‘玉箫’的‘箫’,‘白云’的‘云’?”

“是。”

“好,我知道了。”琳淡淡笑了笑,“这里没事了,你们回去吧。”

“多谢谋士大人。”

一样是恭敬的语气。

琳暗暗咬了咬牙,终于收回目光。转身时,正好看到典仪司长史带着宫廷侍卫挤上前来。长史开口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女谋士的满脸泪痕惊得咽了下去。

寒风夹雪而过,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侍女立刻赶上前来,为她披上貂毛斗篷,并递上温暖的手炉。在貂裘和手炉的温暖下,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冷漠。

“我今天有些累了,回宫吧。”

冷冷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只留下一个高贵而孤独的白色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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