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惊鸿 一

引子

缘何镇是个方圆不过五里的小庄子,清道光年间,外国的舰船在沿海打了几个大缺口,一时间很多新鲜玩儿跟着这些蓝眼睛黄头发的鬼子入了中国。不过说来奇怪,缘何镇却是个另类,这里可能什么都没有,没有邮电局,没有钱庄,没有肉铺,没有衣铺,甚至连药房都没有,可是偏偏有那么一家茶社。而这个茶社偏偏又开在镇子的正中央,三百来户人家绕着茶社摆出一个大大的圆来。

也许就像镇子的名字一样,缘何?恐怕没人知道。

茶社的名字叫源流。

茶社的主人姓白,单名一个活字。白活,不是一个雅人,当然也就没有号。他就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满脸的褶子刻着的不是风霜而是不小的年纪。他有一袭戳满了补丁的灰色的长衫,据他说是父亲临终前交到他手上,他就一直这么穿着,年复一年,打的补丁倒比原先的布料要多。

现在我们来说说源流茶社。源流顾名思义,一定是万物之本的意思。万物之本的水在《西游记》里叫无根之水。所以源流茶社的茶用的不是山泉,不是溪水,不是江水,不是井水,而是雨水。陆羽《茶经》里说“山水为上”,雨水显然不算讲究。但雨水泡茶倒也不算什么奇观,《本草纲目》载雨水,味咸,性平,无毒。《红楼梦》里就有雨水泡茶的描述。白活泡茶讲究的就得用隔年的雨水,存在翁罐里,拿蜡封口,存在泥地下面。待用时拿竹签扎个小眼往外一点点的滴。所以说这茶叶儿贵重倒不如说白活的雨水更加讲究。

白活的茶社里有好些个茶,清朝盛行的“老君眉”,云南的普洱,江北的六安茶,杭州的龙井这里一应俱全。每季度白活就赶着自己的一头灰色老驴,哈呼哈呼的朝大城市进一趟货。拉回来油盐酱醋茶,要是有同去的年青人,有时也就带回一些好玩的泥人,糖葫芦,花哨的布料。所以源流茶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单是一个休闲聚会的地方,有时候也成为镇子里唯一的经济和物资交流中心,白活说的话可以不听,但是不能不照着做。于是这里也就成为实质上的祠堂。

缘何镇是曾经有祠堂的,不过八国联军进北京,一小簇印度人从口岸入京,途过缘何镇,见祠堂上有一只白色的画眉,扑捉不得,就给放了一把玩笑的火,恰恰就是这个玩笑连带几家商铺都给烧得干干净净。所以源流镇的老百姓怕重蹈覆辙,商铺也就不再修,祠堂也懒得重建。按镇西头马家的马老秀才说的:“国家积弱,自身都难保,祖宗又何以得全。”

白活在19世纪的最后一天,已经69岁了,茶社的桐油色的漆开始褪去,木料都显出天然的调子。这一天上午,白活四点半就从床上哆哆嗦嗦的爬起来,穿上灰色的长褂,他感觉胸口一阵阵的发烫。他想推开茶社的大门,总觉着自己的手脚开始不得力。借着马步的架势,这才让门发出吱嘎的声响。门外数九隆冬,有些寒冷,风就像侵略者掠夺着他眼前每一片生机。

人上了岁数,第一个感觉就是全世界都琢磨着跟你作对。而第二个感觉就是啥都不如自己身旁的老伴。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一点都不假。白活想出门,又蜷缩了回来,探头看了看天,不知是哪里的木板掉了下来,啪嗒一声在这个寂静的镇子里奏起了错位的音符。白活不知怎的,又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跟老伴一起在茶社的二楼看镇子里李老头家的傻儿子娶亲的事情,那一天,李家拿出了全部的积蓄,买了数不清的鞭炮,噼里啪啦从天明一直炸到日中。李家的傻儿子,一步三踉跄从房子里走出来,花轿前面,一把抱起红红的一团新娘子就往屋子跑,嘴里喊着“吃奶,吃奶”。人群先是一阵寂静,突然哈哈一阵,左右乐得抱成一团,笑声直冲天际。47岁的老伴穿着浅绿色的粗布服,笑着对白活说“这怂倒是不傻。”

白活按了按胸口,似乎有点疼。

三十年前的伤口依然那么疼,入心入肺的。

白活紧了紧腰间的带子,还是迈出了一条腿接着是另一只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每一次迈步都变得很谨慎,或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怖,或许只是因为老了。有些人一心求死,有些人死了也想翻身坐起来。白活是哪一种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至少对于孤单他一直有着上善若水般的平静。

他站到了镇子的大马路上,眼睛则被扑面的风吹出了眼泪。外头还是晦暗不明,太阳还没有起来,月亮微薄的挂在白活的心头。远处的庄户好像一个又一个的棺材,装下了这浑浑浊浊一片天地。

白活哆嗦着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从喉咙里呼噜一声,吐了一口痰。“我说,藏着的都别藏了,我都来了。”白活朝远处嚷了一嗓子,就是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哪个听的。

话音在风中打着转,没多远就消弭无形了。

正对着白活不远有栋屋子,那是铁匠老张的铺子,前店后居。就在那杆子招商旗帜的后面,慢慢悠悠闪出一个人影。

白活眯了眯眼睛,向前挪了两步,脸上的皱纹开了花,“来了,来了好啊。”

人影倒是没动,恍惚间点了点头。

白活说:“我说这都好几十年了吧。”

人影说:“三十年了。我爹等了三十年,都进棺材了。”

白活似乎没听清楚,又往前迈了两步,喊道:“你说个啥?”

人影略微大了点嗓子:“我说我来取你三十年前应承的东西。”

白活听了愣了一下,朝身后看了看,天地仿佛被黑色油漆泼了一遍,满满的变得更加暗沉。他想,好啊,该来的终于来了。

人影没再说话,好像在等白活的反应。

白活点了点头,吁了口气,说道:“好啊,老儿还没活够。”

人影慢慢走了过来,白活注视着,就算风如何的凌冽,如何的刺骨,他也要不愿再眨一下眼睛。他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梦,梦醒了之后,他依然可以为缘何镇的老少爷们泡一壶茶,然后跟老四下一盘注定会赖皮的象棋。他多么希望这时候张铁匠会因为孩子的啼哭而惊醒,进而出门找他开几方治疗风寒的药……..

“人再活多久都不觉着够啊。”白活对了人影说道。

说话间人影到了近前,白活的眼睛却干涩的眨动了几下。模模糊糊有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又模模糊糊有一身浓绿还是墨黑色的衣裳。此刻人离得近了些,白活便觉得眼前吹气如兰,仿佛是一个妙龄的少女。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跟我说,要是看见白大伯就要请个安,问个好。我们西安洛家再怎么样不能没了规矩。”说罢,人影翩翩下拜,对着白活道了个万福。

白活听到声音清清脆脆分明是个姑娘家,喉咙里活络着,默默的笑了,他知道今天还有好运要交,“科沁,你是科沁,千想万想,我都没想到来的是你啊。”

叫科沁的姑娘也不否认沉默着一言不发。

白活咽了口水继续说道:“想当初啊,你就那么大一点,我抱你你就哭,哭得那个响啊,十里八村的狗都被带着一起叫。好热闹啊~”白活还来不及感慨,就感觉有一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寒风一带非但彻骨的寒冷,还有一些化作恐惧散入白活每一处毛孔。

“我不想跟你多讲,也不谈前尘旧事,我代我爹问一句,你可准备好了?”

女人的温柔是天生的,女人的冰冷则是后天造就的。白活就觉得这个科沁的那种冷漠好像全都是他父亲在她身上种下的种子。

白活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了字落地,白活的身形往后急退三步,低头俯身,左右手各多了一对九寸见方的黑色铁环。

科沁吓了一跳,她不曾想到这老头前一刻还在风中颤抖着身躯,此刻会突然有这么利落的身手。她把递出的长剑收回来,左腿微曲,右手掐了一个剑诀。白活看得清楚那是洛家的“大乘剑”的起手。

来吧,我等了三十年,在死亡的恐惧中煎熬忍受,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相熟的人,此刻便要了结一切的因,完成这最后的果,白活心里想着,手上却感觉两个铁环越来越吃重。他想用铁环侧身兜住长剑,顺势一扯卸掉剑上的劲道,然后用全身的力气一脚踢向科沁的腹部。又或者像个猴子一样,用铁环矮身架住长剑,贴着长剑顺势向前直击科沁的胸口。白活想了七八种应对的方法,如此他便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他理顺了气息,冲科沁点了点头。

科沁也不多言,右足轻点,长剑递出。白活已经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眼前的这一幕。科沁利落的身法配合手中剑,如同夏日的一道闪电,一声奔雷,比寒风还刺骨,比火焰更炙热,一股巨大的气息直逼自己的五脏六腑。

白活想好的每一种方法都失去了作用,他老了,眼睛老得已经看不清楚这一招的走向,身躯也老得抵挡不了一点点的压力。他歪了歪身子,这或许是他仅有的反抗,然后顺其自然地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孤零零地站在风里。

科沁是有机会要了白活的命的,“大乘剑”原来像天地所有的武功一样有一个霸气又恶俗的名字,“白骨追魂剑”,它一共有九式。 科沁的奶奶是个向佛之人,她觉得洛家家大业,晚清又很出了几个秀才,大不应该有这么一套可怖的家传绝技,便顺嘴给改成了“大乘剑”,以求普度众生之意。

名字是换了,但是换不了追魂剑那些如同魑魅魍魉的招式,风雨雷电一般的身法,除非白活又年轻了,否则白活的结局终归都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白活放下了兵刃,或许白活已经死了。

“把铁环捡起来!”科沁的剑还是架在了白活了勃颈上,她说的话已经不是商量,干脆就是命令,她命令白活捡起自己的骨气,捡起自己的过去。

白活摇了摇头,他又舔了舔嘴唇,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抖索,“我在这里已经三十年了,或许日子比我记着的还要久。我认识很多人,很多人尊重我,老伴死了,死得其所,死得安安稳稳,太太平平。这是我的铺子,里面什么都有,唯独装不下我的安宁。我怕你们洛家哪一天突然来了,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我三十年不能活得就像一场梦。你现在要我反抗,我拿什么反抗。我老了,姑娘。”到此处,白活长吁了一口气,风又大了,他的腿有点麻。

“废话,捡起来。”科沁自己感觉威胁对白活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一个不怕死的人还有什么可以吓到他。可是洛家的荣誉却不停着威胁着科沁。

“我输了。你们洛家赢。这个赌打了三十年,现在才开盅。呵呵。“白活笑了,他想到假如洛家早个两年找到自己,或许洛家不会赢的这么难看,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即使打赢了也是个笑话。

“罢了,”白活慢悠悠的说道,他努力张开眼睛,看了看科沁,“答应我一件事吧,姑娘。”

科沁有点错愕。

“帮我出殡,风光大葬。”葬字出口,白活的身形一晃已将落地的铁环抄起,左右脚交替前行,左右手轮番挥出,铁环相撞,叮当作响。

科沁的反应比他更快。大乘剑里有一招盘龙式,铁环还挥不到十四次,科沁已经绕了白活整整三圈,手中的长剑如同一条花斑毒蛇,整整在白活身上咬出了十四个窟窿。

洛科沁看着白活在风中犹豫了一会,啪嗒一声像条破掉的棉絮一般倒在地上。她这才想起来她好像已经找回了爹爹的荣誉,破了大盗沈崔圭的“旋火十四环”。

如观佛三昧海经卷六中言:「三界众生,轮回六趣,如旋火轮。」

白活的轮回恐怕不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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