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走在美轮美奂的西安夜长城上，想到的却是当年的未央，作为古早当年的笔名之一，觉得长乐未央特有古韵，可是偶然一次在某书友会申请表上，顺手草草写上笔名大号，过了段日子后，收到上面有打印版地址姓名的来信，却写着让我难以置信的未夹。但存在就是有理的，既然有了因果的话，那么未夹就未夹吧。今夜未夹走在内低外高小倾角的南门城墙上，身处自隋唐以来就高度重合的皇城城墙的空间中，无边历史从极远暗夜中汹涌袭来，呼吸间都是当年再当年的故事。

自周在沣河东西两岸立镐丰二京后，第一秦汉谱系帝国的秦一统后，于其西北侧渭河北岸的滗河之北，立秦都咸阳为首任帝都，始皇帝崩后咸阳被喑噁叱咤的霸王项羽烧掉后，华夏第二任首都被汉南移一个身位到汉的长安城，而后再经王莽及更始之乱绿林赤眉蜂起后，光武刘秀将第三任首都定在洛阳，而后三国归晋八王之乱五马渡江的数百年间，第四任首都南京建业成了偏安一隅的东晋和南朝小朝廷们的庇护所。及至开皇戡乱，第二隋唐谱系帝国的隋开国文帝杨坚才又将首都辗转迁回长安故地。只是此时古旧破败的汉长安城已难以满足一代英主的眼光，于是东南又开新城以为第五任首都隋唐长安，据航拍中国称方圆是当时欧亚雄城君士坦丁堡的七倍，而自宋元明清以降，由于远离政治枢纽，战乱相较华北江南湖广一带比起来少了很多，老城也在原址上历经修缮而居然能流传至今，这在近代苦难深重的中国的名城史上的确也极为罕见。眼前流光璀璨的周长近12公里的城墙，应当就是旧时皇城的城墙，唐末乱世中，军阀韩建为唐昭宗修营大内，结信诸侯，于是弃外郭城与宫城并加固城墙，开始构建西安城墙这座冷兵器时代巨大精密的立体防御体系。可惜的是，尽管韩建世受国恩受封国公太傅，手里还有丹书铁券，但朱全忠杀来时也投了后梁，终究死于非命。

长安一向地处中华腹地，北山山脉隔绝了陕北黄土高原的向南扩展，南面则有着修仙圣地终南山和活死人墓的秦岭，这片由渭河冲积而形成的八百里秦川的关中，早先战国时因处东西南北的四处关隘之间而得名，这四关是扼守东西的函谷肴谷两关，和拒敌南北的武关萧关两关，在战国策和中学语文课本节选中无数次出现的地名，本就该配一副上好的中古地图讲才讲得透，要不当年学得糊里糊涂，只记得鸡鸣狗盗和老子青牛一同出的都是函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在肴谷先败后胜。这四塞环绕之地的千里金城得益于战国时期的郑国渠等一众水利灌溉工程之佑，为始皇帝成就一统天下的霸业奠定了坚实无比的物质基础。

而现存的巍然城墙主要来源于明代的修筑，民间说汉冢唐塔朱打圈，想来爱筑城的朱元璋也不是没想过定都长安的。估计是北元边患未定时，遣徐达诸将大致沿着内蒙古自治区南部边界重新构筑明长城体系，在沿线为充实皇族宗室力量大举建封，诸王得以驻防边外节制大将，朱棣靖难的故事大家自不陌生，而眼前这座西安城，便是当年秦王封地的遗存。明太祖实录说“......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不管这位和尚皇帝怎么文绉绉地措辞，实质上西汉以来清君侧往事流弊依旧，但打下朱家天下的君主既然这么说了，大家还能有的不服么？千年来的宰相制度都敢废掉，何况只是分封自己的子嗣。于是，周汉以来藩王割据之祸又没记性地再来一遍。虽然藩王在制度上不得有封地和臣民，只靠朝廷宗禄和所谓藩府府兵，但长城沿线的北部防御体系中，包括秦王在内的代晋燕宁肃辽诸王哪个都不是善茬，朝廷又想他们能拱卫边防，又想忠心不二不生祸端，哪里有这么好的多目标优化事件发生？不论是只为了自保，还是真的慨然有大志，天子加王子自戍边的布局，终究还是锻炼了小王们的军事指挥才能和政治野心。

明代的西安城城门，纵横近七里，城高十余米，东长乐西安定，南永宁北安远。眼前这座夜色下有着重檐歇山顶的城门就是永宁门的箭楼城楼了，从冷兵器时代的防御体系来讲，已经是第三道防线了。这第一道防线城外的护城河，第二道则是城外侦查瞭望的谯楼，在墙体笔直箭孔密布的箭楼和正楼之间的，是作为第四道防线面积近万平的瓮城，最后的第五道防线就是正城门的城门楼子了。不过，隋代初建的南门，或者说唐末韩建重建皇城前的南门，却是朱雀门。整个长安城郭，不算大明宫和禁苑，四四方方的单边长也有二十余里，活脱脱一个北京三环的规模，后面山顶万门次第开的离宫，也就对应着如今的三山五园吧！

从外城的明德门开始，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左右经过延祚安义光行保宁道德开明永达兰陵崇业靖善安业光福丰乐安仁殖业开化光禄兴道诸坊，就到了与著名的玄武门对应的皇城南门朱雀门了，现在的朱雀门是翻修城墙时发现的隋唐故朱雀门原址重开的城门。只是先前的朱雀门，与外城明德门和大明宫丹凤门一样的最高规制设五门，现在是再难恢复旧观了。及至唐末，朱温篡唐，废唐哀帝而立后梁，定都于汴河之侧漕运渠边的开封府，也就是第六任首都的东京汴梁，这在当时也是无奈之举。朱温就是前面的朱全忠，也就是五代后梁太祖，先是投王仙芝黄巢，再附唐僖宗，因军功拜汴梁刺史出宣武军节度使，后封梁王，将如今河南一带牢固地控制在手。随后杀入关中，短暂移都洛阳后，弑昭宗立哀宗，再令哀宗禅位而建国号梁。升汴州为开封府以为东都，故唐东都洛阳为西都。从此二线城市开封正式走向台前，五代的梁唐晋汉周之间国都虽然在洛阳和汴梁间屡次更迭，但政治经济中心终究实现了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大东迁。

不过，对于一座名城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乱世中被遗忘，会渐渐远离是非中心和兵祸连连。粗略算来长安作为中华枢纽也有千余年的历史，洛阳如果从帝制以来东汉算起也有近千年，汴梁自五代到靖康有三四百年，后来的北京自元明清以来建都七百余年，可见在中央集权下的一座都城，在承载整个国家命脉的同时，负担着大量人口军事政治文化经济等等的重压的时间，总是有个极限的。现在在建的新区，可能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未雨绸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几千年来这里承载过和承载着的东西太多了，就像这次夜游西安路过的湘子庙，就折射着一千多年前本土文化和外来佛教文化斗争的往事。牌楼上的对联写着：曾是仙乡，玉鼎勘破几朝繁盛；依然形胜，翰苑赋成万卷风云。据说是八仙之一韩湘子的出家之地，也是他当年在比他更有名的叔祖唐代文坛领袖韩愈家里修行所在之地。东汉以来，南北朝至有唐一代，佛教影响力空前绝后之大，今天佛教八大宗派的八大祖庭中，半数以上在西安附近，比如密宗祖庭兴善寺，净土宗祖庭香积寺，华严宗祖庭华严寺，维识宗祖庭兴教寺，以及律宗祖庭净业寺等等。所传播思想与儒道本土思想也产生了剧烈碰撞，韩愈著名的谏迎佛骨表陈列弊端言明利害，谏言唐宪宗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即便夕贬潮州，也不失圣明除弊之初心。

虽然个人信仰确属自由，但如果整个社会尤其是精英阶级佛风弥漫佛系横行，一派消极遁世的景象，那么国家和社会的前景确实堪忧，这可能也是盛唐衰亡的重要原因之一吧！终究，人民在一个积极奋发自强不息刚健有为的思想指导之下，才会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

比如这次西安还去过的交通大学，建国初国家为合理布局全国建设需要，将交通大学整体内迁至当时看来“荒凉落后”的西安，改变中国西部高等教育的格局和面貌，也是内地西部大开发棋局的一步先手。自强首在储才，储才必先兴学。在创始人盛宣怀这一理念激励下，西迁师生从十里洋场辗转来到千年古城，青春报国，一路芳华，无问西东。

上次郭涛作为故事讲述人的节目中，俞察老教授所说的“事业在哪里，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仔细想来，和百代文宗昌黎先生的“云横秦岭家何在，肯将衰朽惜残年”却是一脉相承，里面的同样的义无反顾九死不悔的精神，在这座时空交错重叠长夜未央的古城上空交相辉映。正是，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杜牧 长安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