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持心正气,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传染病都不会上身了
我常说,对于孔孟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用,尤其对于孟子的“浩然之气”了解得最为深刻、在行为上表现得最彻底的,南宋末代的文天祥要算是第一人。他那首名垂千古的《正气歌》对浩然之气有很精彩的发挥,不但说出了孔孟的心法,更把佛家道家的精神也表现出来了。宋朝自有理学创宗以来,修养最成功的结晶人物可以说就是文天祥了。他是中国理学家的光荣,他的学问修养是宋明理学的精神所在。历来解释《孟子》的浩然之气,对“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解释得最好的,我认为就是文天祥《正气歌》的头一段,最为扼要精简。《正气歌》后面几段当然也好,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文天祥的学术思想,把宋明理学家们有时自相矛盾的“心气二元”直截了当统一成为“心气一元”。他认为宇宙生命的根本来源就在于气。这个气不是指我们呼吸之气的气,这个“气”字只是个代名词,一个代号而已。
《正气歌》一开头便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我们要注意这个“杂”字,“杂”就是“丛”的意思。古人学问著作都有所根据,哪怕是作首诗、填个词,他们用字都有所依据。这里“杂”字是由《易经》的观念变化而来,《易经》认为宇宙万有的关系是错综复杂的。我们要注意啊!错综复杂并不是说它乱,而是说条理很严谨,彼此之间都有层层的关联。我们平常一听到错综复杂,就想到是乱,这是后世以讹传讹的错误。所以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说“杂然赋流形”,万物都由气的变化而来。形而下的万有就是形而上的本体功能的投影,叫做“正气”,把儒家、佛家、道家的最高哲理都包括进去了。
他又接着说“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把宇宙分为两层,这也是仿照《易经》“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的观念而来。他把气也分为两种,一种阴气,一种阳气。我们不要一看到“阴阳”就觉得很玄奥,其实“阴阳”就好比我们现在数学上加和减的代号。由阴阳二气的变化,就形成了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下则为河岳”,气之重浊者,也就是属阴的气,下凝成为形而下的地球物理世界,例如山川草木万物等。“上则为日星”,气之轻清者,也就是属阳的气,上升成为天空、日月星辰等万象。
下面一句他就说“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气,对天地万物而言,总名为正气,对人而言,便叫它是浩然之气,宇宙万有乃至人类,都是它所变的。这又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在中国文化里,人占着很重要的分量,因此有所谓“天、地、人”三才的说法。人和天、地是处于平等地位的,是同样伟大的。天地也常有缺陷,并不一定圆满,而生在天地间的人,却能运用智慧来弥补天地的缺陷,辅相天地,参赞化育。往往天所赋有的特点,不是地所具备的功能;而地所赋有的特点,又不是天所具备的功能。但是人却能运用智慧就当时需要来截长补短,使天地二者沟通而调和。所以说人可以辅相天地。那么文天祥就说了“于人曰浩然”,这股正气在人的身体生命中,和在宇宙中一样,遵循二元一体的原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物理的、生理的,一部分是精神的、心理的。这股正气到了人的生命中,才叫“浩然之气”。我们如果好好修炼,培养这股与生俱来的浩然之气,就可以发挥生命的功能,和宇宙沟通,所以说“沛乎塞苍冥”。
整个宇宙,包括了人类,都与“正气”同体,都为“正气”所化;在人身上,则特别叫它为“浩然之气”。两个气名称不同,代表一体两用。
他这几句话,对“浩然之气”解释得比什么都好,翻开宋明理学家的著作,都没有他说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我们由文天祥这一杰作的发挥,对于孟子“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的“我”与“吾”两个字的意义也就更加清楚了。
那么我们要问:“文先生!既然你有浩然之气,应该不会被元朝敌人俘虏坐牢才对呀!”
其实他被关起来、被杀害,也正是浩然之气的发挥。他的《正气歌》接着列举许多历史上的忠臣烈士,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以直养而无害”,义所当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该如何便如何,生死早就置之度外。所以文天祥的《正气歌》最后便说:“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这说明“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其中隐含的最高道理使人深思,同时也描绘出一个智者踽踽独行的心境,何其苍凉悲壮、崇高伟大!
重点还是上面的几句话,尤其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大家要注意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这股浩然正气,这是生命本有的,只要肯下工夫,每个人都能够由博地凡夫,修养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这是文天祥在苦难中体验出来的真理,他这牢狱中的三年太不简单了,他只要肯点头,元朝一定请他当宰相。他在宋朝的残破局面中,面临亡国时,到处奔走,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富贵可享的虚位宰相。他不向元人点头服从,就只有坐在牢里,面对着牛粪马尿、苍蝇蚊虫,但他就是硬不点头。忽必烈最后一次和他谈话时,他谢谢忽必烈对他人品才华的赏识,引为知己。但是他仍不肯点头,要求忽必烈成全他。到这个时候,忽必烈虽然爱惜他,却也气极了,答应他第二天行刑。这时他才站起来,作揖拜谢忽必烈的成全。我们看,这是何等的修养!这是何等的气象!这就是“沛乎塞苍冥”的浩然之气。
文天祥在刚被俘的途中,曾经服毒、投水,以图自杀,都没有成功。后来遇到一位异人,传给他大光明法,他当下顿悟,已了生死,所以三年坐牢,蚊叮虫咬,但他在那里打坐,一切不在乎。所以他说只要持心正气,一切的苦难都会过去,传染病都不会上身了,当然做元朝的宰相更算不了什么。有些学佛学道的朋友常常问念什么经、什么咒可以消灾免难、驱邪避鬼,我说最好是念文天祥的《正气歌》。可惜大家听了都不大相信,我也无可奈何!至于后世道家的咒语,便有一个根本的咒语《金光咒》,起首就是“天地玄宗,万气本根”,也可以说是从《正气歌》中套出来的。
《孟子与公孙丑》
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昔我爱泉名,长揖离公卿。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峙行。闻师此妙绝,遽庐复何情。”
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这两首诗是文天祥落入元军之手,解送到北京的路上作的。在他的遗集中,记载他沿途作了几十首诗,都是他的感触。我们从他的诗和有关的著作,以及元朝的历史记载等资料互相参阅,可以看出,虽然他是一个俘虏,但当时各方面对他都很客气,乃至敌方看守的士兵都对他肃然起敬。说到这里,我们有一个感想,做一个彻底的正派人,他的正气的确可以感动人。当时,元朝是有许多部队押解他的,可是对外宣称是保护他,一路对他也很客气。经过家乡时,他曾经服过毒,希望能死在自己的家乡,结果没有成功。这一点上,他的心境当然非常痛苦。
在这中间,他碰到过两个怪人,一个是道家的,就是上面第一首诗中的灵阳子。这个道人来传他的道,也是和大家一样,知道他是忠臣,一定要为国牺牲。于是传给他生命的真谛,了生脱死的大义以及死得舒服的方法。希望他能坚贞守节,至死不变。当时敌人对他很敬重,派人监护他,只要不让他逃走就是,所以这些人有机会接近他。灵阳子传道以后,两人要分手了,于是送了一首诗。
第二首诗的题目:“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这些是中国上古文化,年、月、日的记载代号。第一个“岁:祝犁单阏”就是己卯年。己为祝犁,卯为单阏。“月:赤奋若”,赤奋若是丑月。子月是每年阴历的十一月,丑月则是十二月。“日:焉逢涒滩”,这个焉逢是甲,涒滩是申,就是甲申日那一天。他别的事情都写得很明显,为什么对这个年、月、日用中国上古文化的用词来记载?这是他对这一套中国的神秘学(现代语的名称,西方人对道家、佛家或其他古老的修炼功夫的学问,叫做神秘学),已经很有心得,所以对年、月、日的记载,用中国上古神秘学的记载法。他在这一天遇到异人。异人的观念,如小说上的奇人,奇人、异人或怪人,都是指与平常不同的人,就是所谓有道的人。指示他大光明法。用“指示”两个字,是他写得很客气,可见他对于传道给他的这个人,非常恭敬。他自己说:“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到了这个时候,对于生也好,死也好,好像解脱了。本来一个扣子扣住了,现在生死完全看开,不在乎了,好像抛开了,丢掉了生死的念头。即使明天要杀头,也觉得没有关系,好像对一件旧衣服一样,穿够了把它丢掉算了。他就有这样一种胸襟,修养是很高的。于是他用五言八句,作了这首诗。诗的本文就很容易懂:“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这个时候是真正在患难中,命在旦夕之间,忽然悟到大光明的正法。“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这是描写修大光明法所得那个境界,这个时候他的胸襟是豁然开朗的,是所谓危险艰难一无可畏之处了。“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这是他悟道的话。佛家的观念,人生功名富贵,在人道上看起来是非常的荣耀;在佛道形而上学的立场来看,功名富贵,人世间一切,都是桎梏,妨碍了本性,毁灭了本性的清净光明,就好比风云雷雨,遮障了晴空。
人生等等一切事业都是劳生,“劳生”也是佛学里的名称,人生忙忙碌碌一辈子,这就叫“劳生”。中国道家、佛家始终有个观念,所谓成仙成佛,都是出于大忠大孝的人。人道的基础稳固了,学佛学道就很容易。文天祥这两句诗“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就是这个意思,这时他的心境非常愉快了。上面提到文天祥之所以能够在生死之间,完全脱然若遗的原因,得力在大光明法。根据他自己的文章来说,在这个时候,对成仁的意志,更加确定,不再动摇了。
《论语别裁》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王法所加,缚录鞭挞,系闭牢狱,或当刑戮,及余无量灾难凌辱,悲愁煎逼,身心受苦;若闻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
他只告诉你“得解脱一切忧苦”,并没有告诉你绳子会断,也没有告诉你枪弹打不进来,对不对?是不是这样?可见都是自己错解,以为只要佛号一念就不必开刀了,那也有,旁门左道有这个本事,身上长疮硬是不开刀,嘴一念,手一划,往身上一抓,身上长的疮就变到鼻头上,血和脓就从鼻头上流出来。这不是小说或传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们看到的都是真事。
以佛教看,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然而旁门左道就是有这个本事,那是什么道理?你把正道、邪道、魔道各种道理研究透了,只有一个真理,佛法的正理告诉你——心得解脱。尤其药师佛告诉你:“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这两句话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依仗他力,依仗药师如来的力量,心里没有忧悲苦恼而得解脱。他力是指什么呢?你必须见到药师如来的琉璃光,心里宁静到极点,放下到极点,见到他的福德威神之力而心得解脱。一个是不依仗他力,以自我的力量,“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在此境界中,一念放下,心得解脱,自性光明自然起来,没有苦恼。
拿历史一个实例来证明,大家都知道文天祥,也念过他的《正气歌》,他以一朝宰相的身份,于宋朝亡国时做最后的抗争而被俘虏,那是何等滋味!元朝皇帝忽必烈请他当宰相,只要他点头投降,仍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然而文天祥不干。
有一点是后代人很少研究的,许多人不知道文天祥也是学佛的,当他被俘时,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和武器对着他,走到半路出现一个道人(详见《文山诗集》),不晓得是和尚还是道士,告诉他:“丞相,我传你一个大光明法。”文天祥立即应允接受,当下就进入一片大光明境界,从此把生死置之度外。到了北京,忽必烈仍不死心,极力规劝文天祥投降,投降仍能和南朝宰相一样享受功名富贵。最后忽必烈把他关入大牢,给他三年时间考虑。文天祥坐牢的地方不是普通牢狱,那是养猪、养牛的烂地方,他一天到晚就住在那里打坐修大光明法,在那样恶劣的环境生活,却没有生病,并且三年不改其忠贞之志。
文天祥有个学生怕老师最后会受不了折磨而投降,那一辈子学问就完了。做他的学生也会受到历史的指责,因此故意写了一篇祭文,当作老师是不投降的忠臣已经死了,然后弄些祭拜亡人的菜肴,设法送进大牢给老师吃。文天祥一看祭文,笑了,告诉送菜的人带话给学生,他不会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意思是他绝对不会投降。
如此过了三年,忽必烈再将文天祥请出来,称他为“先生”,对他非常客气,劝他不必那么固执。文天祥对忽必烈说:“你对我的好,非常感谢,你算是我的知己,但我不能投降做贰臣,如果你对我真好,希望能成全我的志愿。”成全什么志愿?就是把吃饭的家伙割下来——杀头。忽必烈一听,知道无法挽回,才无奈地答应。文天祥这才依礼拜谢了,不是投降的跪拜,而是感谢忽必烈总算成全了他。
所以,讲到文天祥的故事,也使我们明白一个道理,一切解脱是“心解脱”,注意!药师佛说:“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脱一切忧苦。”有许多人在牢狱中或忧悲苦恼中,以做生意的心情,认为念了这个经典就可以达到某种目的,这是错误的理解。如果没有如琉璃光的光明磊落胸襟,没有光明磊落的修养,这是欲望不是菩提,不是正思惟,大家要理解清楚。
《药师经的济世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