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三千里

最早的朝鲜印象,是来自一本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小说,除了里面很多当年的年纪着实不宜的拼死斗争场面,就记得志愿军首长请一个朝鲜小姑娘吃着油珠啷当鸡腿的场景。但最早的韩国印象,却是从曹薰铉刘昌赫以及服装城里的南韩纱的衣料开始的,慢慢与中国流对应的韩流意味逐渐异化,从韩剧以及电影音乐逐渐扩展到服饰饮食等等,在政府不遗余力的推动下,韩流夹带着中产阶级价值观跳着骑马舞哼着大长今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围棋上讲的金角银边,放在世界地图上却未必适用,北边与广袤大陆接壤的同胞们阔别六十多年的势不两立,南边隔海相望的同盟却是数百年的世仇,自己占了个边角却没有几口气,靠着精细计算的官子功夫或是间于齐楚或是事大保国,想想怎么盘活也是头疼。但绵延几千年来的国祚不断不绝如缕,却也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那么我们来捋一捋半岛简史:远古朝鲜的传说是纣王叔父箕子在武王伐纣后的封地,定都在大同江流域平壤附近,而后在西汉初年由燕国人卫满在此推翻箕子朝鲜的立卫氏朝鲜。而现在的东北亚喜剧之都铁岭一带,战国时约莫叫做玄菟,也就是被西汉武帝派荀彘灭卫满朝鲜后所置东北四郡之一,另一个乐浪郡则是土著濊人归附武帝后与汉人杂居的所在。当时在这个狭长半岛及其北部的土著除了汉人和濊人,还有东明族人统治濊人在如今吉林市立国的夫余国人,号称夫余别种而居于大山深谷的高句丽人,以及俗重养猪的女真前身挹娄人;而在半岛南边,则有着源头据说是通古斯人种的马韩秦韩弁韩的三韩人。

后来争议颇多的高句丽据传是扶余一支,西东两汉之间王莽部将诱杀其王逼反高句丽,而后东汉稳定下来后保持着表面的朝贡关系,而高句丽设县则是源自三国名人司马懿。经过屡次相爱相杀之后,高句丽趁西东两晋和南北朝中原大乱,占领了包括玄菟郡四郡在内的辽东全境,从此以后,汉人政权从此基本退出这个半岛。但高句丽的野望远不至此,在后来的南北朝末隋初远交近攻,更是与突厥和南朝形成联盟,所以杨坚自平定天下后,毫不犹豫地以阻碍新罗百济进贡不臣之名举全国之力东征,这段时期是朝鲜所谓的三国时代,乃至其后的隋炀帝四征高句丽大败而归,激起所谓十八家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的天下大乱而强隋崩解。如果说著名昏君的东征是严重战略误判,但后来的唐高祖太宗的三征高句丽,总归不都是误判,可见当年的东北部异族兴起终不是区区疥癣之疾,而是彻底的心腹大患,及至今天还有一派,观点认为汉人是用了一个强大朝代为代价,灭了高句丽兴国的可能性。

至今仍广为流传的白袍薛礼苏定方与盖苏文之间的评书演义,背景说的正是这段唐军东征往事,而后唐在平壤立安东都护府,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检校安东都护,资治通鉴说后来高句丽大部百姓被迁入中原而国灭。但后来,唐军西线吐蕃战事和安史之乱使得这一地区出现权力真空,使得原来的同盟新罗日渐兴起。名自德业日新网络四方的新罗,源自三韩中的秦韩,据说是秦人避乱的一支与当地马韩融合的部落,而百济则是扶余人在马韩所建的大部落。金氏新罗文武王与唐联盟后,先灭百济再灭高句丽,在半岛初次构建了统一的韩人政权,但五代末年随着后百济和后高句丽立国,朝鲜进入后三国时代后,后高句丽部将王建建立了绵延四百余年的高丽王朝,并重新统一了朝鲜半岛。但当时的北部中原朝廷辽国自然也同隋唐一般数度攻伐,但也是换了个纳贡如故而已。但三韩之旧的此高丽,与前面扶余人立国的彼高句丽则没有传承关系,到有明一代洪武年间,都统使李成桂在亲信劝进下黄袍加身,自此绵延至近代的李氏朝鲜代高丽而立。下面这座犹如漂浮水上的庆会楼便是朝鲜太祖李成梁在高丽故宫遗迹兴建的景福宫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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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二字取的是大雅中的一句: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不过这种木质建筑群和故宫一样,总是不免为兵火损毁而屡毁屡建。在朝鲜明宗时期也对应着明万历年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前后七载两次纠集十余万人入侵朝鲜,景福宫便毁于这场壬辰倭乱的战火之间,直到现在,当地人对倭寇也仍是咬牙切齿的痛恨。现在朝鲜史书《再造番邦志》上,还记录着万历年间的这场艰苦之极的抗倭援朝战争,如果爱看历史韩剧,还有部五十集的惩毖录可以印证着看,或者史料更详实一点的中韩合拍的纪录片万里朝鲜战争。

但实际上如果图谋假途伐明的丰臣秀吉没在这场倭乱的第七年身死,而诸倭扬帆尽归日本,这场朝鲜大乱未必会平息。明史上说...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国与朝鲜迄无胜算。至关白死,兵祸始休...当时朝鲜国王宣宗李昖先逃平壤再奔义州,向大明求援并大批使者前去游说大明官员,而明廷判断秀吉野心不止朝鲜,遂前后派八万余人过江击退倭寇,而辽东铁骑自此精锐尽失而致女真崛起。朝鲜则人丁锐减,几近崩溃,从此与日本不共戴天。这里的宣宗陵墓,现在却也融入了汉城的闹市之中,地铁出宣靖陵站绕过一排高楼,就见得到了这片宁静安详的几座卡通石马石人陪伴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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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丽与高丽,李成桂与李成梁,字形相近而差异甚大。壬辰倭乱之时,李如松任提督蓟辽等处防海御倭总兵官。和他的老子镇辽二十二年的李成梁一样威名赫赫,在指挥攻打平壤时...城上日军炮矢如雨。明前锋军士稍有退却,李如松手斩一人,挺身直前,坐骑被击毙,换马再战。李如松弟如柏被铅丸击中盔顶,仍继续奋战。部将吴惟中被铅丸击中,鲜血流淌,也仍然奋呼督战。经过激烈战斗,明军终于从平壤小西门、大西门突入,日军退保风月楼,夜半渡大同江南逃...这些话和当年在明朝那些事儿上看到时一样,依然是心潮澎湃不已。

去年看的一部韩国电影鸣梁海战,也是这场耗时持久战役的一部分,现在光华门广场上还竖立着李舜臣将军的雕像。就像在游戏之中,如果你有了作弊招数和无限制的资源,那也是只是测试游戏的功能而已,难度才能带来与生俱来的挑战意识,才能唤醒千万年来埋藏在基因之中的危机意识,史上巨鹿昆阳官渡赤壁淝水虎牢这些种种以弱胜强的战役总是让人感怀,李舜臣鸣梁此战也是如此。壬辰倭乱之出,李舜臣率水师连战连捷而获封资宪大夫,然后和很多评书故事一样昏君奸相误国而遭罢黜,直到七年后日军海上大举袭来,不得不再次被启用。但此时倭寇安宅船关船三百余艘,朝鲜家当只有十二艘板屋船,并且著名的在板屋船基础上改造的龟船则倾覆无存,李舜臣利用地形潮汐以巧致胜,大败日军。电影到了这里结束的,但历史并没有。次年明军老将邓子龙和陈璘与朝军在露梁再次大胜,但此战年逾七十的邓子龙旗舰火起,李舜臣驱船来救但左胸中弹,他命侄儿代为指挥不许声张,最终这场战役中邓子龙李舜臣的战死换来了整个战争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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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英灵犹在。自宣陵出来顺时针转出来向西走不院,就看到这座似乎在做着顶戴佛事的新罗元圣王年间的奉恩寺。自丰臣秀吉死后,部下分为东西二军而萌生归意,随后德川家康击败西军后立德川幕府,这个野心家丰臣秀吉整个家族败灭。万历此战结束后,明神宗下诏给朝鲜国王李昖,说...吾将士思归,挽输非便,行当尽撤,尔可亟图。务令倭闻声不敢复来,即来亦无复足虑...

这座奉恩寺还曾寓居过为林尚沃作画的秋史,用寸铁杀人来说这位敛财无数而又千金散尽的朝鲜商佛,秋史想和普罗大众说什么道理呢?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人对欲望对利益的追求,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这个极限应该怎么取值才好呢。戒盈戒盈,说的却是人所欲望的东西,并非满足,而是自足啊。

回首南山塔下现实与历史的融合,漫漫几程长路回首前尘俗世,伴着信念不断的绵绵密密念佛诵经之声,却也只听得寒蛩不住鸣见得旧山松竹老,小国寡民的存亡续绝和闪展腾挪,留到今天的历史痕迹也越来越是黯淡,可能在有时只偶尔出现在惊回三千里梦吧,就像林尚沃在某个午休梦中的松伊和白鹳一样。然后有一天,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这一生,你真是受苦了。是不是也像这个受苦的国家对自己的躯壳所说的话:

死死生生生复死

积金候死愚何甚

几为闲名误一身

脱人傀儡上苍苍

如果再有机会,希望能在春天,看看寺里盛开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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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明末清初,皇太极称帝,令朝鲜称臣质子而不从,亲率多尔衮豪格多铎代善多路攻入朝鲜王京,朝鲜国王李倧转移家眷后亲守南汉山城血战后降清,被迫交出明朝赐予的诰命册印。但宣靖陵中,亲眼见到墓碑上刻着的年号,在明亡几百年后仍用着崇祯一百几十年和二百几十年的字样,承袭的还是明朝的衣冠正朔,不信仔细看着韩剧中的韩服的样子的渊源。

近代日本明治维新后,在与清政府宗主权的争夺中逐渐占得上风,从江华条约仁川条约到马关条约中的朝鲜独立。而中国在此期间所得的,却是一代枭雄袁世凯,后来的故事大家都在历史课本和各种传奇演义里都熟悉了。俯仰五千年,回首三千里。最终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此时天色将暮,乌云蔽日,沉思往事,远眺汉江,当时不赧仿效稼圃兄,口占一绝(汉江抒怀@自得集),送给正在看游记的你:

漠漠江风流波光

粼粼带水映日长

幽思忧乐何所望

迷悟知觉两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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