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布村天使

从悉尼举家迁到布里斯班后,再次人地两疏,便激活了内心隐藏已久那份奔向未知秘境的流浪旅情。

见到这座曾经传说中的城市,第一印象就是:陌生。当搬运公司的大卡车满载着从悉尼打包来的一切家当,停在布村的新家门口时,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几年来已经习惯把悉尼当作自己的家了,现在这个仿佛只适合来旅行的地方,却将是安家落户之处,不禁感到做梦一般的茫茫然。

来布村前,为了寻找可落脚之所在,在网上搜寻得两眼剧痛,眼珠子随时要滚落出来似的悲哀。这对于长期面对办公桌和电脑的我来说,绝对是雪上加霜。多少次暗暗发誓再也不用电脑了,多少次又在现代高科技的围攻下乖乖就范。可是这次,真的厌倦了所有的屏幕。到布村后,就让信息的来源,回归于各类纸张吧 -- 回归于书、杂志和报纸。

怀着对新城市的好奇,我每天都在一边翻阅着报纸,一边盘算着如何才能尽快成为布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 不止逛遍市政厅、博物馆、艺术馆、图书馆和公园,不止熟悉大街小巷,更是想要进入布村人的生活里,把这座新城市的一些角落,不一样地活一遍。我白日做梦地想象着自己所到之处,家家户户的门都为我敞开,邀我进去浏览,喝茶,聊天。我不知道别人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会生发出怎样的梦想。对我来说,每到一个新的城市,我就开始梦想做一只小燕子,可以飞入寻常百姓家。毕竟,生命是要让人活出来的,不是用来旁观的。

有一天,照例又是带着梦想翻报纸,翻过了各种新人新事新气象,翻过了租房卖房的广告,翻过了物美价廉的蔬果店肉店的广告,便翻到了各种招聘广告。突然,一行字映入眼帘:“想成为一名天使吗?” 竟立时心动! “啊!天使!我愿意!”几乎直直地就喊了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瞬间仿佛听见某个圣洁的婚礼现场上那一句“我愿意。”

再仔细读下去,是代理公司招聘家庭清洁工的广告啦。啊哈!广告措辞的神奇力量在此便活生生地展现了出来 -- 本来不可能入脑的“清洁工”一职,在那一刻竟然鲜活地微笑着向我招手,而且魅力无穷! 就因为,用了这个美丽的词 --  “天使”。

当一个人分分钟梦想着成为一条蛔虫,好去探寻街头巷尾的生活故事时,你在她面前一下子指出一个更光明的前途,为蛔虫插上亮丽的翅膀,可以顷刻变身天使,为那些忙于生计的都市家庭奉献上化腐朽为神奇的服务时,那是一种多么难以抗拒的带着使命感的诱惑啊!在人生的舞台上,这个角色我从来无意扮演甚至回避扮演,如今对于它竟然怀着极大的兴奋、渴望甚至梦想 -- 趁着尚未年老力衰,趁着还能感受到些蓬勃的朝气,去吧!哪怕,只是两三个月临时的扮演。内心觉得错过这场货真价实的扮演机会未免是个损失 -- 如三毛所说,“能得到的经验就将被拘束在某种安适的环境里了。”辛苦的代价必定是要计算的。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心动不如行动,去申请当个天使吧!居然还需要原来雇主的介绍信。这种技术含量极低的工作,需要推荐信应该只是为了证实为人方面的诚实可信度吧。毕竟客户将自己的家敞开,若遇上居心叵测之徒,岂非引狼入室。然后是面试。一起去面试的居然还有不少帅哥美女,大学生,未来的栋梁吧。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多少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在澳洲这个陌生的土地上以当清洁工来开始新的人生。我却是到了今天才决定离开办公桌,来补上这一课,还不算太晚吧。面试只是走过场的手续,自然并不需要现场表演擦桌子。再然后就是某一天乘一个小时的火车到总部去参加一个上午的统一培训。那是必须要去的,花五十刀澳币,就可以领到扮演天使角色所需要的工作服(上面印有代理公司的名称标记)和工作胸卡(上面有现场拍摄的最新人面照片)。

培训讲的是些常识性的注意事项,包括几则生动的小故事,感觉还是长了些点点滴滴平时不在意的见识。一些基本原则如下:去当清洁天使时,一定要穿保护脚部的全封闭式鞋子,在清洁过程不允许脱下鞋子,不允许任何不安全的操作,比如不允许为了擦拭高处而站在椅子上或桌子上(哪怕桌椅都十分平稳)。 清洁范围只限于室内,不包括室外。如果客户提出清洁室外的要求,应予拒绝。如果违反,将影响保险条款的有效执行。在工作中,如果对任何环节不满意,比如感觉客户的态度不友善,不够显示尊重,或者客户的身体有异味,着装过于暴露,房间内部过于脏乱等等,都可以随时向代理提出更换客户的要求,只要说自己不想继续服务于某客户,不需向代理解释任何理由。去清洁时不需要携带任何清洁用品,只要人到就可以(需要的话可以自带手套)。一切清洁用品由每位客户自己提供,以防不同家庭之间交叉感染。

最后代理又解释了一下:一般的家庭为了维护面子,会在清洁工到达之前稍作整理,所以为家庭服务在环境上会比在公共场所服务好很多。如果在房子的主人不在的情况下进行清洁,要特别小心遵循诚实的原则,绝对不能以清洁为由打开任何橱柜抽屉,以免有偷窃嫌疑。每次服务后当场结清开发票。收费为每小时二十一刀,每次服务后收了费就转账给代理十六刀。也就是说,三小时的服务收取七十九刀,两小时的服务收取五十八刀。开始服务之前先预约去客户的家进行家访,彼此认识后没有异议,便可以开始定期的服务。

我可以腾出来扮天使的时间只能是每周一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以及每周二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代理挑了四家客户给我,都是每两周去服务一次的。看到这几家的地点我便大悦,都是我比较喜欢深入些去熟悉的区啊。于是,一家家地预约家访,穿上工作服,带上胸卡,进入角色。

米根的家

这是我去拜访的第一家客户。美丽清洁的房子就坐落在纽斯特德(Newstead)。 这种房子的风格叫Queenslander (昆士兰风格),起源于昆士兰州,最初的设计是为了适应昆士兰潮湿的环境。至今大量存在,体现出其设计的持久性以及实用性。主要特点是:木头为主要建筑材料,架高的基座处理,宽大的门廊,屋顶为波浪形铁皮。

到布里斯班后才看到的这种昆士兰风格令我好奇,觉得它有着某种临风玉立的气质,总是想象着在里面生活会是怎样的感觉,是否冬寒夏炎。只是,这样的房子,喜欢,却是不敢买的,不知如何打理维护。据说每隔一些年日就要通体油漆一遍。这对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来说,总不能算是很适合的。

在夕阳里下了车。往房子的门口走去时,我暗自酝酿了一下,把自己当作是个已经从事此行业多时的老手。开门的是个小个子亚裔男人,穿着有些显皱显宽的衬衫,袖口还卷着,估计正忙着某样家务,一副劳苦大众的模样,或许是家中的佣人也未可知。他说女主人米根不在。然后,带我进去看房子,话不多,却一口一个“米根”,这个家显然是“米根”说了算。三房两厅,东西有点嫌多。一切还好,下周一见。每次三小时的清洁。

周一再去,开门的就是米根了。高挑的身材,穿着随意的家居服,短而蓬松的金发在九月清晨的阳光中散发着柔软的光泽,姣好白皙的脸庞淡淡地透着贵族般高雅的气质。我直接就把她当成戴安娜王妃了。入了漆白的篱笆门后才发现上一次来没有注意到的小花圃,白色碎石上有规则地铺着些大片大片的户外方砖,错落有致。有些方砖上还放了花盆。

米根带我进屋去。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愉悦的蜡烛香,感觉是踏入了一个精心设置好了的浪漫约会场所。米根解释道,“我特地为你点了这些蜡烛,好把屋内残留的做菜气味驱走,希望你喜欢。”这才看到厨房的面板上和餐厅的桌上闪烁着香气蜡烛的点点光焰。我便谢了她。上次来所见厅里那种略显杂乱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到处都被刻意收拾过了,颇为整洁。这样的房子,按我看来,若是再过一个月不请清洁工,也还是过得去的。只是,既来之,则安之。 戴上手套后,就用米根提供的全新抹布,洗洁精等,从厨房开始,依次细细擦拭起来。米根时而跑去忙她的活,时而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她说她刚生下孩子不久,由于是剖腹产,尚在恢复中,为了避免使用吸尘器吸尘,觉得最好请个帮手。其实除了吸尘之外,其他一切清洁工作她都完全可以自理。

待我完成了厨房和客厅的清洁工作后,米根有些自豪地带我去看她的小洋娃娃女儿。小宝宝就睡在婴儿房里,小巧精致得就像我童年时挚爱的玩具娃娃。婴儿房里的婴儿木床和木立柜都漆成白色,点缀着些柔软粉色的花布装饰,很是温馨。墙壁上垂挂着一个百布挂毯,从拼接出的图案可以看得出是关于诺亚方舟的故事。她说是她的一位阿姨亲手缝制的。本着敬业的精神,我尽量把对话控制成自己多倾听,少开口的模式,以便不影响手上的工作。米根似乎对我的服务很是欣赏满意,结束时边付钱边不断地道谢。

每两周去米根的家成了我非常期待的事。看得出来米根也很期待我。从聊天中,对米根的情况便一点一点地熟悉起来:她的先生是位非常忙碌的医生,韩国人(哎呀,就是初次家访时见到的那一位亚裔男子啊。还差点把他当成了佣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人家是挣面包的顶梁柱呢。自从上次一面,便不再见他了)。他们以前工作在一起,她是他的护士。医生与护士谈恋爱,听起来就是水到渠成的故事。米根有些不解地说公公婆婆似乎认为韩国人是非常值得特别骄傲的超级人种,嫌弃她不是韩国人。我一听暗自咂舌。总是听说白种人歧视亚洲人,头一回听说韩国人歧视白种人。到后来,米根觉得可以和我说说知心话了,就干脆坦白说,“Jane, 我其实不是那么需要清洁工的。可是我很喜欢你,总是盼着你来。你看我这里到处都已经那么干净了,你来以前我都整理清洁过了。但是我知道你很认真,总是重新又全部擦洗一遍。” 米根的话很善良地往我的头上安放了一个小小的光环,让我每想起来便会微微一笑。我也谢谢米根为我营造美好的工作环境。为了表达谢意,我会请她在床头铺层垫布,以便我破例站上去为她擦拭床头上方比较不易清洗的窗户。那是最积累灰尘的地方了。我也额外为她将一些房间里的玻璃百叶窗都擦拭得光可鉴人,如同艺术作品一般,看着赏心悦目。最难保持完美的是房子四周的玻璃墙,总是被米根的爱犬卢比亲得全是口水,一片迷蒙,那也是我常常留意要特别用点胳膊肘的力气擦拭一番的。

我已然成了全情投入演出的天使。有一天,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我不能去接,因为我正在工作中。泪水一下子就涌上来了。世界上,有哪一个角色,是可以不受任何约束的呢?

在我面前朴朴素素的米根,在家里摆设的那些镜框里却是千姿百态地从小美到大的。那些相片记载了她从幼年到青年在不同场合着不同的衣装与不同人的合影。她于我,是本美好的书,我乐意读她,米根也乐意让我读她。米根喜欢说她在家里做出的各种自得其乐的贡献:比如她怎样做正宗的印度咖喱餐 – 是用最原始的材料亲自用小石磨慢慢精磨出来的咖喱粉;又比如说入门处的那个高雅简洁的园艺空间便是她亲自慢慢打理出来的。米根津津乐道,我便洗耳恭听。而所有的珍贵里面,米根最最的珍贵,就是她的宝贝女儿。米根已经开始为小宝贝添加辅食了。把各样营养丰富的蔬果煮烂了捣成糊,倒入做冰块的模型里,冻成许多小份额的色彩鲜艳的蔬果冰块,每次拿出一块来化了,喂进那张小嘴巴。这样精心喂养出来的宝贝,实在人见人爱。每次去,我总要走到那小花骨朵的面前,好好看看她,记住她一小点一小点成长的模样,认认真真地和她打个招呼。看到我对贝拉的喜爱,米根微笑的脸上总会流露出些欣慰。有一天,米根问我, “Jane, 你愿意改成用这三个小时来帮我照顾贝拉吗?会比清洁轻松一些啊。”我想了想,贝拉那么可爱,况且这依然算是扮演天使的角色吧,便答应了。只是过了两周后,米根又改变主意了,说贝拉已经开始认人,完全离不开她,一离开就不停地嚎啕大哭,她实在是不忍心让我陷入那种被哭声包围的困境中。我很感谢米根的善解人意。同为人母,她的那种善良几乎可以与我心心相印了。

只是,米根的话让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又想了想贝拉的可爱。心里那似有若无的失望,唤醒了我似乎沉睡已久的对所有幼小孩童的喜爱。或许,在布村某处的某个幼儿园可以成为下一个角色的舞台也未可知。喜爱温暖和光明,就去拥抱阳光;喜爱春天,就去投入一片花的海洋。那么,喜爱孩子,为何不去到充满孩子笑脸的地方?

唉,米根,你又让我浮想联翩。

过了快三个月,米根有一天说全家要去出国旅游,希望回来还能看到我。我说应该不会了。我心里知道,这个角色我只是要扮演三个月的。

香奈儿的家

香奈儿的家,看起来崭新的公寓,在汉密尔顿(Hamilton)的港口边,极佳的水景。把车停在地下室,就乘坐保安设施完善的电梯上六楼。入了家门,便是非常宽敞的楼中楼。全瓷砖的地板,处处透着现代气息的装潢。这里就住着母女俩。女儿香奈儿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上班族,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金发衬着一张略施粉黛的甜美笑脸。孝顺的女儿让母亲海勒来同住。女儿住楼上,母亲住楼下。从家里客厅摆着的奖牌可以看得出这位女儿工作上的精干与成就。母亲显得很为女儿骄傲。初次见面时,香奈儿说以后上班时间在家的只是妈妈。各种能想到的细节就叮嘱了一番。这里,每次两个小时的清洁。

这是个非常令人身心释放的工作环境,仿佛可以一边做卫生一边在光可照人的地板上划出优美的舞步。海勒是个笑容满面的善良老太太。从她卧室摆放的镜框内容看得出她是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当我为她吸尘时,她露出孩子般的神情解释说,“我本来以为这种瓷砖地板用扫帚来扫干净就可以的,可是我女儿总是说:妈妈呀,你不要用扫把扫啦,留着就好了,等着用吸尘器一起吸了就干净了。”老人家有时如果需要去看病或看牙医,就让我一个人在家。

我喜欢从楼上的厨房开始出发。一边擦洗,一边也就记住了这种厨房简洁设计的独到之处,实在是很适合劳累了一天回家需要放松心情的上班族。厨房与客厅之间隔着个长长的台面,台面下有个可摆放小物件的空间,那里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照片,包括了海勒年轻时的留影。在她的结婚照里,年轻的她貌美如仙。

这套楼中楼的阳台很宽敞,容得下很大一套户外桌椅。阳台上的一个花盆里插着一句话,“花点时间闻玫瑰吧。”我一读便笑了: 玫瑰早没了,空留一个花盆一句话。

从阳台望出去便沉醉了。布里斯班河粼粼的波光尽收眼底,诱惑着你。

有一天,刚要吸尘,抬头的瞬间惊呆了!阳台外面何时耸起了一座高楼!眨了眨眼再定睛望去,原来是一艘大游轮,不知何时驶入了视线,就直接停靠在正对着阳台的河面上。距离那么近,我在阳台上和游轮里的游客面面相觑,仿佛伸长了手臂出去便可彼此相握。我不禁飞快地数起大游轮上总共有几层。第一次从六层楼的高度近距离地与大游轮对望,实在稀奇。

娜塔莎的家

娜塔莎的家也在汉密尔顿(Hamilton),离河边不远,只是看不到水景。找到了地址上的安妮街(Annie St), 却半天找不到门牌号。这整条街的门牌号排列顺序彻底颠覆了我的想象力! 因为,这里门牌号的排列顺序,就是根本不按任何顺序,也不按单双号。绝对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夸张个性体现 – 所有门牌号码像是被一双淘气顽皮的手毫不在乎地抓了起来便往街上随意到处乱丢,东一个号码西一个号码,全无章法,找得我眼花缭乱,憋着一股气想找个人理论理论。好不容易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找到了这家人,忍不住开口就蹦出了一句感慨,“你们家也太难找了!”他们笑说,“是啊,邮递员和送外卖的常常在这里迷路啊。”据说这里本来就是一户大庄园似的大户人家,拥有这一整片大地,后来就被瓜分的四分五裂,每瓜分出一块来就放个号码,就成了现在这样乱七八糟的门牌号了。总之,对此只是听说,暂时无从考证。

这里,三房一厅,每次三小时的清洁。

娜塔莎有三个孩子。孩子们年纪都很小,一眼看去就是可以把这个家搞得天翻地覆的那种架势。夫妇俩正处于创业阶段,经营着一家咖啡店。一般情况下,在家的只有娜塔莎和孩子们。这个家里的情况,比起前两家的舒适高雅来,就显得有些鸡飞蛋打的混乱了,感觉他们必须要三头六臂地才能平衡住事业与家庭。这样的家,自然是没人会去点蜡烛闻香,也无水色和轮船可陶醉或讶异了。这样也好。你忙你的,我忙我的,竟平添了几分天马行空的潇洒来。在这里干活,往往是才忙到一半,娜塔莎就风风火火地带着孩子们走了,去参加某个幼儿活动或是赶某个医生预约之类。娜塔莎走以前会把现金付款客客气气留下。

这个房子也是昆士兰风格,虽然宽敞但比较显旧。吸尘器就在床铺底下,不像米根和香奈儿的家那样规矩文雅地躲在壁橱里。在这个忙碌的家里,东西的存在和摆放都是以实用为主的 ,不太在乎情调和美观。我呢,每次把吸尘器拉出来吸完尘后,自然就照例塞回到床铺底下。只是,塞完后又感觉不满意,非得蹲下来趴地上,用手尽量将吸尘器摆出个比较整齐体面的姿势来方可罢休。这一刻,仿佛可以看见吸尘器坏坏地笑我是个完美主义者。

最脏的是那纱窗上厚厚的灰尘。抹布一碰,刚好一阵风从外面吹来,鼻孔里便钻进一股灰尘味,冷不防就打个响亮的喷嚏 – 真够呛!一下子就学乖了,再去擦时,便要记得把头扭开,并且屏住呼吸。心里想:这样的家,下次是否不来了?可是这样的家,不才是真正最需要帮助的家吗?他们对于“天使”的需要,不是出于奢侈,而是出于实在已经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了。

当我把这个家从看似邋里邋遢的大妈梳洗成端庄的少妇时,自己便从干干净净的纯洁天使沦为一身汗味尘土味的灰姑娘了。离开前,总是将发票写好放在娜塔莎的梳妆台上,随附一张印有“note from Jane”以及小仙女图的精美便笺。便笺上就写句交代的话:发票在此,云云。有时看娜塔莎那么累,忍不住加上一句 “辛苦了”,“多保重” 之类的话。娜塔莎过后往往会发来个短信,说,“谢谢你在便笺上留下的善良话语。”

在安妮街的娜塔莎家附近,就是布里斯班河的又一个码头。我喜欢去那里站在河边看那片宽广的泛着幽光的水面。辛劳后的歇息,才把这一片景色看成了胜过油画的天堂。

米歇尔的家

米歇尔的家在阿斯科特(Ascot),是个联排别墅(town house),就在汉密尔顿图书馆(Hamilton library)附近。夫妇俩是意大利人。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意,女儿四岁左右,叫维娜。米歇尔解释说因为女儿对灰尘会过敏,所以家里需要格外的无尘,感觉请个帮手来确保处处都擦拭干净,比较安心。

这里,三房一厅,每次两小时的清洁。不需要我吸尘。太好了,暗暗庆幸。这种楼上楼下的结构,想着如果要把吸尘器搬上搬下地折腾,恐怕很难维持天使的笑容了。

家访后老记着维娜带着几分害羞的模样。再次出现在他们家时,我带去了一个动物气球,是特地请大宝事先帮我吹扎出来的。维娜在开门那个瞬间,眼睛看到动物气球时,闪亮了一下,马上又不确定地看看她的妈妈。在妈妈的微笑鼓励下,才从我手中接过气球,说了声谢谢。

将清洁工请进家门,对米歇尔的家还是第一次。他们终于有两个小时偷闲时间,看得出他们对此感到惬意和满足。

清洁从楼上主卧开始,然后是书房(同时也是办公室),然后才是小维娜的房间。

小维娜的房间有个木制玩具屋,有书桌那么高,就放在床边,是那种我小时候很喜欢的玩具屋,可以在里面摆放各种玩具家私。

清洁了楼上的三间房及一个卫生间后,便到楼下清洁厨房、厅和卫生间。

在米歇尔的家里,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是被实打实地消费着的劳动力。消费吧,消费吧,劳动力被消费了,才成就了使命。曾几何时,当我忙着全职工作,无暇顾及孩子和家庭,只好请来保姆帮忙时,我不也是消费着这样的劳动力吗?曾经梦想着自己就是那个保姆,亲自陪伴孩子,亲自操持家务,现在终于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正是梦想成真吗?

只是,一样地付出劳动,却可以收获不一样的感觉,写就不一样的文章。

在米根家的劳动,好比写的是首朦胧诗,笼罩着清香,弥漫着优美;

在香奈儿家的劳动,写的是散文,随着那河水流淌;

在娜塔莎家的劳动,写的是杂文,左右开弓的潇洒;

在米歇尔家的劳动,直接放映的就是纪录片 – 不经渲染,也容不得太多想象。纪录的,便是一名清洁工朴朴实实的模样。

谢幕

这三个月,在布村,在那几户人家里,拿着抹布在手上,就好比三毛在《水上花园》里,把船家那支好长的篙拿到了自己的手上,“用尽了气力撑长篙……一路认真撑下去。”“只因长篙在自己的手里……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

三个月到了,是该和这个角色说再见的时候了。再次来到布里斯班的码头,那宁静无人的河边,任河风吹拂眼泪在飞的脸。人的一生,还有多少角色要去扮演。多少汗水,多少叹息,多少深入骨髓的疲倦。多少无人看得见的风景,多少无人能懂的坚信,来自那必须感知到痛的迷恋。

三个月的光阴,在每周五个小时的清洁里,融入了布村多少幽幽淡淡的风情。就让时间的河,慢慢地在布村的天空下流淌。

今后,当我再看到身边擦肩而过的清洁工时,我想我会在心里笑笑地喊一声,“你好,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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