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西沉，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层桔色之中，公交车映着夕阳，堵在公路上鸣笛不止，自行车穿行在马路上，赶着买菜接孩子回家。两栋大烟囱还在呼呼冒烟，机器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车间主任郭北的心就犹如这轰鸣的机器，不能平静，因为有个紧急通知。
“小郭呀，上面下来了一个紧急文件，咱们厂要转型升级，每个车间都要有一人下岗，你看你们车间安排谁呀？三天后把名单报上来，要公平公正，综合考量。”
安排谁三天后下岗？这么得罪的人的事，他还是头一次干。其实他也挺纳闷，厂里效益挺好的，前几天厂长还说想扩大规模呢，怎么就突然要下岗呢？不过都不重要了，现在最紧要的是三天后谁下岗。
车间里除了他还有四个人，虽说大家的工作并不那么出众，但也没有糟糕到下岗的地步，他决定挨个谈心，深度了解，综合考量。
二
“来，小孙，喝点水。”郭北笑容可掬地看着小孙，小孙立即挺直脊背，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
“主…主任，您找我？”小孙看了郭北一眼，就赶紧低下头。
小孙是车间里除他外唯一的男的，也是唯一的大学生，去年刚刚结婚。他性格有些软，但是专业能力不错，郭北还是很惜才的。
“小孙呀，你别紧张，我就是找你随便聊聊。”郭北露出温和的笑，“你平时经常看报纸吧，对产业升级怎么看？”
小孙双手握了握拳，清了一下嗓子，“产业升级是件好事情，过去的产业已经不能满足现在的发展需要，必须要进行转变，才能获得持续性发展。”
郭北点了点头，“那升级时必然有人员变动，对于下岗，你是怎么看待的？”
小孙猛然抬头看向郭北，惊讶地瞪大双眼，“主任，厂里是想让我下岗？”
郭北摇了摇头，拍着他的肩膀，“你别紧张，厂里是有下岗的指示，但还没决定是谁，我就是了解下情况。”
小孙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道，“主任，我不能下岗！我媳妇前两个月才下岗，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在上班，我不能再下岗了。您看我这几年也给厂里解决不少问题，是不是可以不下岗？”
小孙走后，郭北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会儿，当初把小孙招进厂里，也是费了些功夫的，既然是辛苦引进的人才，就再想想吧。
他拿起饭盒走向食堂，去找年纪最大的李姐。
“李姐，打饭呢？”郭北在食堂找到李姐后，就立即迎上去。
“呦，主任呀，这还是第一次在食堂碰到你呢？”李姐端着饭盒，笑着说道。
“凑巧凑巧”郭北挠着头，“李姐，一起坐呀，我想和你聊两句。”
李姐拽开凳子，坐下来，“主任你坐吧，我知道你想说啥，不就是下岗么？”
郭北没想到李姐会直接说出来，便默默地坐在她对面，不知怎么开口。
李姐把饭盒向前推了推，双肘放在桌沿上，“主任，我知道，您是想着我老了，也没用了，要下岗也是我下岗，但是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我这么多年对厂子怎么样？刚开厂那几年，我没日没夜地在厂里干活，这腰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我也没说什么吧？我知道总要有人下岗，但我在厂里呆了大半辈子，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孩子，主任，厂里不能这么对待我吧？”
郭北看着饭盒里凉掉的饭菜，对面早就空无一人，他也记得当初李姐连轴转地在厂里干活的事，那时候多好呀，大家都一心向厂子。郭北叹了口气，再看看，再看看吧。
小钱是个内向的姑娘，平时话很少，没有特别突出，但也没什么大过。
郭北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小钱，她低着头，就那么直直地坐着，没有一点胆怯和紧张。“小钱呀，厂里最近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小钱抬起头看着郭北，目光平静而淡定，“听说了，主任，是下岗的事吧？”
“嗯”，郭北点了一下头，“虽然你平时话不多，但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姑娘，你说说，你是怎么看待下岗这事的？”
小钱想了一会儿，说“主任，我知道这种事，厂里难办，您也挺难办的。我还年轻，很多东西可以重头学，即便出去了也没事。但是能不能晚一阵子？最近我爸病了，病的挺严重的，我不想让他担心我，等过了这一阵，您让我下岗，我绝对没有二话。”
郭北觉得一肚子的话都白准备了，这么善解人意又孝顺的姑娘，人家都表明态度支持工作了，他也是实在不好意思让她三天后就下岗。
郭北觉得脑袋一片混沌，估计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正在他坐在办公室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时候，小赵来了。
小赵是个勤快而热情的姑娘，总是把车间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主动找上来，郭北也没有多大的意外。
“主任”，小赵坐在郭北对面，眉毛上挑，神色有些神秘，“我知道厂里让下岗的事，也知道您现在特别难，但您知道么？他们可没说实话。”
三
郭北坐在办公室里，满肚子的生气。他在小赵走后，就暗自调查，果然如小赵所说，他们都没说实话。
小孙的媳妇是开着车在他面前经过的，那可是小汽车呀，在全市能有几台？李姐到银行去汇款，原来她家的孩子是在美国留学，那学费可都是以万为单位的！小钱的父亲住的是高干病房，病房里还有电视！
郭北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被他们玩弄在掌心里，他以为别人不容易，结果就他自己最不容易。他忽然想，要是可以，让他们都下岗才好。郭北越想越生气，就推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他进去的时候，厂长正在洗脸，传来一阵香皂的味道。
“小郭，来，坐！”厂长一边擦脸，一边指着沙发让郭北坐下。
郭北义愤填膺地倾诉着这几个人的欺骗，厂长听后哈哈直笑。“小郭呀，你呀就是太直了，谁家还没个情况？小孙的爱人虽然是开小汽车的，但是她也确实是刚下岗啊！李姐的孩子虽然在国外上学吧，但也确实是要负担很高昂的学费呀！小钱的父亲虽然在高干病房，但她也确实要照顾父亲的情绪。看问题呀，不能只看表面，要通过现象看本质。你再琢磨琢磨，是不是就能想开了？”
郭北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厂长的话，发现自己确实是走偏了。无论家里的条件如何，状况如何，这都是表象，既然是工厂的员工，那就应该从工厂的角度出发，这才是本质。
郭北越想越觉得对，他特意转向书店买了本哲学的书，打算彻夜研读。
四
第二天，当郭北踌躇满志打算一展身手的时候，一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
“什么？最终决定下岗的是我？”郭北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厂长满脸的愧色和不舍：“唉，这是厂里共同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小孙是大学生，已经准备提为新的车间主任了，李姐是元老总不能伤人家心不是？小钱人家过一阵就被她父亲调到银行，但是得有现在的干部身份。你看你是连续几年的优秀党员，党员是什么？就是要当起模范带头作用，你思想觉悟这么高，我还和厂里说呢，没准不用我提，你就发扬奉献精神，自己提出下岗了。”
郭北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慢慢地走了出去。他忽然想起，厂长身上不是香皂味，是那天小赵身上的香水味。
赵钱孙李，每个人都是现象，只有他这个郭，是本质。
郭北站在工厂门口，望着那两栋大烟囱，他以前觉得它们就像两个艺术品立在这座城市上，代表着进步和发展，而今天他却发现，这烟囱被煤灰染的，有些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