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忆从前，最忆是那时

那时，我们固执地相信，凡是张明回答不上的问题，都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高考题。果然有一会，我们碰到了一道真正的高考题。语文老师让我们用八个连续的，不重复的动词造一个长句。这可把我们都急得抓耳挠腮。老师看着我们个个猴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夸耀：“这可是我苦心钻研二十余年的世界超级难题，已列入今年十大经典难题候选名录。如果让你们这些尚未断奶的毛孩子轻易做出来，我这几十年的饭岂不是白吃了！不过——”她本寄希望于张明，好借这个机会说明强将手下无弱兵。但看了张明一眼，那个心呦，似温度计插在了冰箱里，冰点以下了。

张明那时正左顾右盼，焦急地寻找八方来援的目光。因为他的极限是六个动词：“我推开门，走进教室，来到座位上，坐下了，翻开书，大声地读起来”。这一长串的词令全级的人羡慕了好久。教导处的赵主任亲自下的评语：“有人物（注：‘我’），有时间（注：推门之后，读书之前），有地点（注：教室），有声（注：朗朗读书声），有色（注：好学之景），有味（注：不同于嚼蜡）。另外，足以见该学生平时喜读书，乐读书，好读书，视读书为生命。正如孔老夫子而言；‘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也。’……”该范句和涂满标点符号的评语本来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火红的颜色足以让太阳自卑死。正当红榜快被晒成白榜之时，一位学生看不过去了，偷偷地在“温故而知新”其后注了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结果傍晚白榜就不见了。

那时张明简直比周杰伦还火爆，红得如同猴子的屁股，走在马路上连司机都要退避三舍。一时间交通界怨声载道，但想到张明将会成为清华、北大的高材生，将会为县城争光，也只好忍气吞声，回过头来埋怨自己视力不好，连红绿灯和猴屁股都分不清。尽管如此，仍没有影响张明在全校女生中的地位。几乎每天都有师妹跑到教室门口喊他的名字。这使得别的男生很是眼红，不少人都暗下誓言，将来一定要好好学习，因为这样不但在课堂上睡觉不会被老师罚站，更重要的是，可以天天换女朋友。但后来我发现这个句子上一届的学生人人都会造。这使我一度放下好好学习的雄心壮志，每天只是在高年级的教室门口转悠，一看到有人丢下纸片就立即捡起来。但不久我就被赵主任抓住，通报全校进行批评。理由是：世俗日下，民风不古，连本校的学生居然也做不到路不拾遗了。第二天，学校就贴出通知，准备在全校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路不拾遗活动”。我甚至看见赵主任从垃圾箱里掏出一些东西扔在校门口，然后躲在花丛里观察我们的表现。事后，又有几位女生被通报全校批评。那时，是学校附近卫生工具最不畅销的时候。我甚至发现教室墙角的扫帚又冒出了新叶。后被证实，那时我因课堂睡觉罚站时出现的梦境。

那学期结束，校领导们兴高采烈地把一块“卫生文明单位”的奖状焊在校门上。听赵主任的儿子讲，订做这么一块奖状要花几十块，学校仓库的角落里还放有几大箱子，腐朽地都快要变质了。结果这句话被语文老师听到了，她用了两节课的时间，从“腐朽”“变质”的词义，讲到用法，说到了整个人生，整个社会，其中，又穿插了基地势力，独台（对不起，绕一绕）问题，英国总统更替等等。当老师结束她的宏伟演说后，却让我们每人写一篇不少于六百字的表扬信。主旨是赞扬她的口齿伶俐，才思敏捷，善于循序渐进，由表面到实质对学生进行教育。正如她所言，说话快是聪明的表现。其实那两节课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看见老师站在讲台上嘴巴一张一合，顺便猜测前排学生享受淋浴肯定很舒服。最后，为了激发大家的热情，老师说她将会选最好的两篇呈交校长，因为这代表了民众的心声。临走之前，她仍不忘让小赵把“腐朽”“变质”及其意思抄写一百遍，并威胁他不能向赵主任走漏半点风声。如果她的奖金……老师神秘一笑，走了。但后来，小赵得到了不写作业的特权，因为语文老师的奖金多了好多。再后来，小赵当上了一家公司的老板。再后来，小赵因为行贿罪判罪入狱。这似乎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时，教室里一片沉寂，语文老师满脸的失望。突然，平时成绩倒一的强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老师，我会。”老师满脸的愤怒，仿佛这道题忽然以一票之差被踢出了十大经典难题。强杰自豪地望着老师，对大家作了一个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走出了教室。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教室，来到座位上坐下来，翻开书，突然又站起来，问老师：“老师，我需要滚出去吗？”怒气冲天的老师狠狠地点头，教室里一片死寂。强杰一脸失望地走到教室门口，忽然听到老师喊：“站住！”他转过身，看见老师两眼饱含热泪，呐呐地说：“主啊，奇才啊！我等了一辈子的奇才啊！”说完就昏睡在地上。

第二天，学校召开师生全体会议，赵主任激动地把“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典故讲了五六遍，直到旁边的校长提醒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了。接着，赵主任慷慨陈词，说强杰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前可齐古人，后可盖来者，并号召我们要向他看齐。从此我们坚定地相信，凡是强杰回答不上的题，才是真正的高考题，结果我们发现，几乎每道题都可能出现在高考的试卷上，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清华，北大的高材生。而强杰，一年后因早恋屡教不改被学校秘密开除了。

再后来，我们都没有能力逃出三重门。再后来，我醒了，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猛然忆起强杰走出校门时留下的一句话，“学校，只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可是重教书而轻育人。这里，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所在。社会所逼，迫不得已。鲤鱼跳龙门，那只是童话里才会有的荒诞。即便你走过三重门，这成不了神。除了光阴，我们不曾拥有什么。”他走出学校时，没带走一张带字的纸。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走出三重门时，我是否还会想起这句话？

——H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