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镇,其实是个我杜撰出来的名字。这个位于比利时Kempen广袤的沙质土壤之中心区域的镇子,因为历史上土壤呈黄褐色而得名Geel。Geel这个词有音译成“吉尔”的,有音译成“海尔”的,但都和其荷兰语发音有不小距离;我觉得它倒是更像四川话里带儿话音的“核儿”,所以索性杜撰个意译——就叫它黄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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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无意中对迪芙娜的出卖,在此之后她用来指出迪芙娜藏身之所的那只胳膊就没能再举起来。
不少欧洲城市都有其守护神,教堂、医院、学校常以该守护神命名,比如布鲁塞尔的守护神是圣米歇尔(Sint-Michiel),根特的守护神是圣巴甫(Sint-Bavo)等等,每个圣人的背后都有一段有意思的故事。黄镇虽然不大,但她也有自己的守护神,黄镇的守护神是圣迪芙娜(Sint-Dimpna),圣迪芙娜背后的故事与其说有意思,不如说很悲惨。
传说中,迪芙娜生活在公元七世纪的爱尔兰,她的父亲达蒙是个异教徒国王,母亲则是位虔诚的基督徒,迪芙娜从小受母亲的影响也信奉了基督教。在迪芙娜十四五岁的时候,这个三口之家因为迪芙娜母亲的突然病逝而不再幸福美满,国王和女儿因为对妻子和母亲的思念陷入了深深的忧伤,苦于思念的国王不仅不思朝政,而且精神也几近崩溃。为了让国王从这种困境中解脱出来,大臣们纷纷劝说国王再娶个王后,国王最终同意了,但提出个条件,要求新王后要和亡妻一样漂亮,大臣们找遍了全国也没能找到个和前王后一样漂亮的女子,失望之下的达蒙发现长大了的女儿越来越像她的母亲,竟然打起了迪芙娜的主意!
察觉了父亲意图的迪芙娜又羞又恨,但她无法打消已经走火入魔的国王的邪恶念头,无奈之下她只好和她的牧师以及几个最亲近的仆人一起偷偷离开了爱尔兰,乘船向东,在安特卫普附近登上欧洲大陆。登陆以后的迪芙娜不敢在城市停留,他们一行继续向比利时内陆流亡,最后辗转来到了黄镇,当时这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土地贫瘠,迪芙娜认为此地足够偏僻,达蒙应该找不到这里来。在黄镇落脚以后,迪芙娜和牧师建立起了一个简陋的庇护所,以照顾当地的穷人和病人。
发现女儿失踪了的达蒙派出了许多士兵到处寻找迪芙娜的踪迹,终于有线索表明迪芙娜隐居在比利时,盛怒中的国王带领士兵一路追查到了黄镇附近。在他们投宿的一家旅店中,旅店的老板娘惊奇地发现他们用来支付房费的金币和之前迪芙娜一行所用的相同,达蒙追问迪芙娜的去向,老板娘抬起胳膊指向黄镇方向——老板娘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无意中对迪芙娜的出卖,在此之后她用来指出迪芙娜藏身之所的那只胳膊就没能再举起来。
达蒙带领士兵很快找到了迪芙娜,他命令士兵砍杀了牧师和女儿的随从,并提出迪芙娜和他一起回爱尔兰。迪芙娜镇静而坚决地拒绝了达蒙的要求,绝望之下精神已经失常的达蒙一剑砍下了女儿的头颅。这一天相传是在5月30日,在爱尔兰人离开之后,黄镇的居民们将迪芙娜和牧师的遗体埋葬在附近的一个洞穴中,几年后他们又在遗体所在附近建起了一座教堂以纪念这位忠贞的女子,圣迪芙娜就这样慢慢成为了黄镇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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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以来,黄镇每隔25年就举办一次圣迪芙娜节,在5月15日这天教会举办圣迪芙娜游行,游行由历史人物形象、骑士、花车和神职人员组成。从1975年开始,这一本地宗教纪念活动被改造成为一个世俗的节日,教会的影响逐渐淡出,普通民众加入了进来。世俗的圣迪芙娜游行每5年举办一次,2020年的5月,黄镇仍然会举办圣迪芙娜节以纪念这座城镇的守护神和这个悲惨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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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来的时候她是女儿,慢慢地成为了姐妹和阿姨,现在已经是奶奶了。
比利时不少城镇都有外号,黄镇则有两个:仁慈之城和疯子之城。后面这个外号更是在弗莱芒口语中广为使用,比如要形容一个人的行为不可理喻,弗莱芒人会说:Sinds wanneer hebben ze u in Geel losgelaten? 意思是:什么时候他们把你从黄镇给放出来了?或者:Wanneer moest gij in Geel terug binnen? 意思是:你什么时候得回黄镇了吧?其背后的含义都一样:你疯了吧?此外,弗莱芒地图炮们常会说:黄镇人一半人是疯子,另一半人则半疯。
那么,黄镇如何和疯子联系在了一起?“仁慈之城”又是怎么回事?
让我们回到迪芙娜的故事。迪芙娜和她的牧师被埋葬以后,不少接受过他们照顾和帮助的病人都来墓地祭奠,据传说,其中患有精神疾病的病人都神奇地好转或者痊愈了。这一故事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精神病人来朝圣,希望迪芙娜显灵。为了接待病人,人们在墓地旁的教堂南侧又建起了一座收容所,专门接待慕名前来的病人。随着一批批病人被治好,圣迪芙娜的名气也传遍了整个欧洲,她不仅是黄镇的守护神,更是成为了精神病患者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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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在历史上,黄镇对精神病患的照顾和治疗大约始于十三世纪,当时迪芙娜被教会封为圣人,以庇护那些受精神失常折磨的人,不少病人来到黄镇的圣迪芙娜教堂,黄镇的教会认为救死扶伤是他们的责任,于是向病人们提供一个为期七天的治疗。在那个年代,精神病并不被认为是一种疾病,人们往往认为病人只是着了魔,被魔鬼附身,只要把病人身上的魔鬼给驱走,病人就能得到痊愈。教会的这个七天治疗的具体内容现在已经无从了解了,但无疑病人们在肉体上是饱受痛苦的,其效果肯定也很一般。
到了十五世纪,随着越来越多的病人来到黄镇朝圣,圣迪芙娜教堂已经不堪重负,这时候有一些黄镇的居民开始向前来朝圣的病人打开家门,这也是黄镇几百年来精神病家庭护理传统的开始。据最早的记载,大约在1500年前后,黄镇的居民们开始分流圣迪芙娜教堂的病人,病人们住进了普通市民的家中或者农场里,居民们为病人提供住宿、饮食和照顾,作为回报病人们则在农场里免费劳动。尽管存在回报,但黄镇居民的这一行为仍然被广泛地当作慈善行为的楷模,黄镇也因此得到了“仁慈之城”这一外号。
黄镇的家庭并不提供给病人任何治疗,提供的只是对病人的照顾和护理。病人们在居民家庭中的生活是相对自由的,他们脱离了教会治疗中肉体上的痛苦,也脱离了刺鼻的药物和压抑的监狱般的生活环境。在居民家庭中他们被称作“寄宿者”,没有人称呼他们是病人,也没有人提到“精神病”或“疯子”这样的字眼;他们是家庭中的一员,他们和其他家庭成员一起吃住,一起劳动。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种轻松而温馨的家庭环境确实暗合了精神疾病治疗的关键,在当时精神病人被当作异类和魔鬼的欧洲,比利时的黄镇无疑是病人们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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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黄镇的名声远扬,越来越多的精神病人前来投宿到此地居民家中,据记载,黄镇接纳的病人不仅遍布欧洲,而且还有人从万里之遥的美国过来,前来投宿的病人中甚至有一位波兰王子,他带来了自己的马车和管家。精神病人的涌入给黄镇带来了经济上的好处,他们不仅提供了免费的劳力,而且也带来了用于生活支出的资金。同时,随着现代精神医学的兴起,黄镇模式也得到了越来越多学者的重视,家庭护理在精神疾病治疗方面的重要性也得到了肯定。1902年,国际精神病学大会在黄镇举行,1930年到1940年间,大约有3000名病人寄宿在黄镇,占当时黄镇常住总人口的30%,黄镇对精神病人的接纳达到顶峰。当地曾经有个笑话,说在黄镇经常有人混淆谁是本地人谁是寄宿的病人,因此地图炮们所说的“黄镇人一半是疯子,另一半是半疯”虽然歧视意味浓厚,但也不是完全虚构而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精神病学得到了很快的发展,科学的治疗方法也得以在现代的各大医院实施,前来黄镇寄宿的精神病人人数开始逐年下降;另一方面,收养病人在经济上的实惠也在减少,病人们不再干农活,最多是帮忙照顾下宠物和侍弄花草,目前国家对每个寄宿病人的补贴是每天40欧元,而寄宿家庭只能拿到其中大约一半。2015年,在黄镇寄宿的精神病人只有大约300名,而且几乎全部来自于弗莱芒地区,黄镇对精神病人的家庭护理模式也逐渐成为了这个城镇历史传统的一部分。
去年,有一位寄宿在黄镇的病人过100岁生日,她在黄镇已经住了好几十年了,寄宿家庭介绍说:“刚来的时候她是女儿,慢慢地成为了姐妹和阿姨,现在已经是奶奶了。”我突然想起了黄镇的城市logo:来了,你就留下了。是不是就这个意思呢?
当Eva每天早上上学去了以后,Maurice和Laura便开始了他们的色情电影拍摄工作。
2015年,根特大学社会学专业23岁的女生范德斯托克(Lisa Van Der Stock)以其名为《欲望天堂》(Paradi$e lu$t)的一组作品获得了索尼世界摄影大赛专业组人物类的第三名,该组照片以生活在黄镇南郊的一家人为背景,讲述了这个以色情产业为生活来源的三口之家及其邻居们的奇特生活。
三口之家的男主人叫Maurice,女主人叫Laura,他们只有一个九岁大的女儿Eva。Maurice一家住在黄镇南郊的Oosterlo,在那里他们有一幢三层楼的房子,房子周围是大片的池塘和森林,看上去他们的生活非常安宁和祥和,就像普通的弗莱芒人一样。不过,当Eva每天早上上学去了以后,Maurice和Laura便开始了他们的色情电影拍摄工作。
对于Eva来说,这幢房子是她的家;但对于周边的居民来说,这幢叫做De Goorhoeve的房子在更多时候是一家色情咖啡馆。Eva在这幢房子的三楼有一个游戏房,还有一条狗陪伴她,她完全不知道楼下每天发生了些什么。对于De Goorhoeve的常客来说,楼下不仅仅有一个色情咖啡馆,而且还有个工作室,在那里Maurice夫妇拍摄了大量色情影片,他们经营咖啡馆和出售影片以此来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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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Maurice和Laura一样,他们请来的演员也都是些普通人,他们也是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是乐于助人的邻居,平时的工作是邮递员或者银行职员。Maurice担任导演和摄像,像艺术家一样留着长发,经常叼着雪茄审视着一个个的片段;Laura则负责片场杂务,有时他俩也亲自出演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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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一家曾经住在一个色情吧的楼上,但随着Eva越来越懂事,他们搬到了黄镇南郊的DeGoorhoeve,这里的乡村生活更加安静,而且周围邻居也更为宽容。当Eva六岁时,她迎来了她的“初次圣礼”(eerste communie),这给Maurice夫妇出了个大难题,因为Eva刚转学黄镇时,有不少同学并不愿意和她说话,这种偏见可能来自于他们的父母。为了让女儿不受排挤,Maurice和Laura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打消大家的成见。Laura花了整整两天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使得它不带任何色情意味,然后她向Eva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都发出了邀请,包括他们的父母。在Eva初次圣礼的当天,人们来到了这幢乡间大屋,他们觉得Maurice一家也是普通人,从此以后Eva被同学们所接受,深受鼓励的Laura在那以后每年都为Eva举办一次类似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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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urice和Laura从不在Eva面前隐瞒他们的工作内容,因为他们知道Eva太小不怎么明白;但随着Eva越长越大,他们意识到他们的这种工作将影响到Eva的生活。于是他们决定彻底将工作和生活分离开来,Maurice和Laura在土豪村(Turnhout)找了一家色情咖啡馆Stout,准备盘下来在那里继续从事他们的色情行业,另外在个小镇子里买下房子住下,给Eva一个安静的生活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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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黄镇南郊的这幢De Goorhoeve则卖给了一家钓鱼俱乐部的老板,现在这幢房子以及周围的池塘被改造成了一家钓鱼俱乐部,改名叫De Karperhoeve。两年过去了,De Karperhoeve已经开门营业,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钓鱼爱好者,但Maurice和Laura在土豪村的色情咖啡馆Stout因为材料不全仍为获得市政厅的营业许可,希望小Eva的生活依然平静。
在我印象中,黄镇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弗莱芒城镇。上面的这三个故事当然不是黄镇的全部,但故事中纠缠着的贫穷、畸形的爱、疯狂、仁慈、色情、宽容和对子女的爱却都是人性中最寻常的美好和邪恶,在这个意义上,黄镇又何尝不是个寻常的城镇呢?
文/Athlon_BE
2016.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