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时间已经过去了150年，飞船开始进入减速阶段。飞船里唯一的乘客立刻感到了这一点。这位乘客穿着棕色的宇航服，头上戴着雕有蓝色花纹的黄头盔。透过头盔的面罩可以窥见他那布满皱纹的棕黄色面孔，活像地球上的某种猿猴。此刻他正躺在一张床上，连接了头盔与飞船主电脑的接口，备份着这一阶段的记忆。这一例行的工作很快完成了，他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却失败了。5G（5倍地球重力加速度，约49米每二次方秒）的加速度果然不是闹着玩的。他又一次运起了腹肌的力量，还是很吃力，不过最后终于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稍微感到有些适应了之后，他开始试着下地走动，两条腿仿佛灌满了白矮星物质一般，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没走多远，这头大猴子就累得不能再前进了，他赶忙就近找把椅子坐下了。
　　上一次经历5G加速度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刚刚启程的时候。那是150年前，他在全球人的企盼下离开了猿蜥（Ape-lizard）星。猿蜥星上从没有一个被造出来的生物体会像他这样得到如此之多的关注。他的编号是FD-02，但人们都不叫他的编号，而亲切地称呼他为探索先锋。连他的兄弟们——FD-01和FD-03——都没能获此殊荣。FD-01倒也有一个绰号，叫守望者。但比起他，知名度简直是天壤之别。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运的不公”吧，其实他们兄弟三人是完全用同一个模子制造出来的。相同的体型，相同的相貌，相同的嗓音，相同的体力，相同的视力……连经过改造的点都是一般无二的——他们都经历了痛苦的永生改造过程，这让他们永远不会衰老，也永远不会自然死亡。
　　一想起那个永生改造，探索先锋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那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如果不是天生的强烈使命感和坚韧的毅力，恐怕很难有人能忍受那种遍布全身，从表皮到内脏的针刺般疼痛。而且这种疼痛不是一天两天就结束的，要忍受整整半年。探索先锋中途也曾经想过退出，哪怕退出即意味着死亡。（对于一个被造出来的生命体，不能完成任务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但每当他看到默默无闻的守望者仍在坚持着，他便感到一阵羞愧，得到了各种殊荣的自己怎么有理由打退堂鼓呢。或许在经历痛苦时，最幸运的要数FD-03了。因为他到现在还不具有意识，在完全没有感知力的情况下经历了一切。但FD-03或许也是最可怜的一个兄弟，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自然FD-03也就没有绰号了。
　　想到这里，探索先锋又站了起来，艰难地挪到了监视冷冻舱的计算机前，看了看上面的数据——一切正常。他放心了。冷冻舱里，FD-03正沉睡着。FD-03是为了降低整个计划的风险而存在的，他是FD-02的生物备份。如果在长途的宇宙旅行中或者任务执行时FD-02遭遇不幸，FD-03将在FD-02没有及时复位计数器后10天被激活。FD-02定期例行的记忆备份就是在为初始化FD-03的大脑做准备的。
　　探索先锋轻轻笑了笑，如果真的需要FD-03，不知道这个记忆上传过程会需要多久。那可是一百五十多年的记忆呀！其中包含了150年的孤寂。在这形影相吊的150年里，探索先锋为了打发寂寞，疯狂地学习着飞船电脑里存储的知识。对他来说，学习是最快乐的事情，这是FD兄弟的缔造者设定的。探索先锋现在已经对猿蜥星上积累下来的各门知识了如指掌。他离开时，一名项目成员——一个自然猿蜥人——曾经说，因为无法战胜的遗忘，FD-02直到回到猿蜥星的时候也不可能学会所有的知识，并且跟FD兄弟打了赌，当然，如果赌输了，受损失的是他的子孙。探索先锋现在很有自信回去让他的后代倾家荡产。
　　探索先锋一边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地乱飞，一边在舱室里四处活动以适应强大的重力。十几天后，他又可以像以前那样在飞船中活动自如了。他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关键一刻做准备。其实，这一百五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为这关键的一刻做准备，他也不止一次想象过到时会发生什么，但是临到即将面对时他还是会莫名地感到掺杂着兴奋的紧张。如果成功了，他将永远被整个猿蜥星记住，他会被载入史册，会被写进教科书，会被无数的猿蜥人提到，会得到自然人都无法企及的荣誉。
　　探索先锋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走路时不注意的话就会飞起来，他知道飞船的减速阶段即将结束，加速度正在降低。这意味着，关键的一刻就要到来了。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找到目标。于是他在键盘上敲了一阵，启动了外景监视，面前的屏幕上显示出了飞船外的景象，几条辅助线在屏幕上标出了预定目标的位置，飞船正在电脑的引导下向那里飞去。
　　飞船停止了减速，以很低的速度在空旷的宇宙里悠闲地飘着。可在飞船里的探索先锋此刻却忙得不可开交，他怎么也没想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幅末日图景。他离开时，所有的猿蜥星专家都在告诉他，他将到达由一颗主序星主宰的行星系——圣炎系，降落在她那美丽温暖的第二颗行星——母星上。那里有一种身上没有很多褶皱的智慧生物——人类——会欢迎他的到来，那是一个热爱和平的种族。这一切绝对不会错，因为所有这些都记录在猿蜥星的专家们发现的那个来自人类的“邀请函”——一个载满信息的飞行器中。可是他眼前现在看到的只有空旷的宇宙空间和飘荡其中的零星宇宙垃圾，与他一路上经过的荒芜地带大同小异。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飞船的电脑，怀疑走过的路线。于是，探索先锋开始核对时间、航向、一路上遇到的干扰、专家们输入的初始数据……所有的一切，他都重新验算了数次，但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差错。他还是不甘心，找出了最初解析出的人类“邀请函”的备份，开始比较其中的星图与飞船外的宇宙背景。看到结果时，探索先锋瘫在了座椅上，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准确地到达了目标，但目标星系消失了。
　　探索先锋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与人类互相行礼、交换礼品、宣布和平共处的关键画面。这是他一生的唯一目标，也是他经历150年来到这里的唯一原因。可现在，圣炎和人类的母星都不复存在了。他一直梦想的关键一刻将永远不会发生了。探索先锋失落极了。
　　难道人类搬家了？或许人类这个先进的文明因为某种原因将恒星一起搬走了？这个想法一闯进探索先锋的头脑，他立刻又重新振奋了起来。他打开了飞船上强大的扫描装置，在整个原圣炎系里扫描着，寻找着一切非自然物质，一切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几天后，几艘飞船被定位了出来。

终于，探索先锋黯然踏上了归途，因为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见到活着的人类了。从飞船的电脑和死去船员的头脑中他了解到了这个星系的一切——一场战争和恒星的诡异消失毁灭了圣炎系。冷冻舱中，除了FD-03，又多了一具躯体。他不知道那具躯体生前是做什么的（时间让部分信息无法复原），他在一艘飞船的舷窗边发现了他。从他的头脑中，探索先锋了解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一艘叫0.2号的飞船、一艘载满遗传物质的小飞船、流星体预言的信徒……所以，探索先锋把他作为样本带了回来。
　　又是150年过去了，探索先锋几乎忘记了之前的失落感，重新兴奋起来，因为他就要回家了！他即将见到比他大200岁的孪生兄弟——守望者，他相信自己的计算没有错，由于时间的相对性，在他经历的这300年间猿蜥星上应该已经过去500年了。不知道对于他们这种永生的生命体，200年的岁月是否会让守望者与他有很大的差别。他想象着，憧憬着，感受着飞船的减速。
　　几十天后，飞船减速完毕，启动了向猿蜥星靠拢的程序。探索先锋急忙启动了飞船的外景监视，想看看500年间猿蜥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当屏幕上显示外景监视已启动时，探索先锋差一点晕厥了过去。显示器上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点点繁星镶嵌在这片黑幕上。核对、核对、再核对，探索先锋疯狂地操作着电脑，他多么希望自己走错了航线，或者电脑出现了故障，或者半路遇到了强大的意外引力场，再或者……随便什么差错，但经过反复核对的数据冷酷地告诉他一个事实：猿蜥星所在的星系消失了，同圣炎系一样从宇宙中被抹去了。
　　数百年来，探索先锋赖以生存的目标和支柱在这一瞬被击碎了，顷刻之间化作了齑粉，荡然无存。痛苦的永生改造过程，整整半年的剧烈疼痛，他坚持下来了；漫长的航程，三百多年的寂寞，他忍下来了；任务失败，人类消失的打击，他扛下来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够回到故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所有的猿蜥人！为了能够重新见到守望者，兄弟团聚！为了能够名留青史，而且是作为一个被制造出来的生命！但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不知道自己从诞生到现在为什么而活着！而且他还要这样永远地痛苦地活下去。不，这不公平！他想着，摘掉了头盔，打开飞船的舱门，跳入了茫茫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