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节前夕,顶着凌冽寒风,踏进家门。
见到父亲,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像我们小时候盼春节那样由里到外都换上了新衣。
“爸,听说你返老还童啦?" 我一边脱下大衣,一边逗着父亲开心地说。 "严肃点!" 他一脸认真地回了我一句。
两年前,父亲的老年痴呆渐渐严重了,他的大脑像草原沙漠化似的,正一点点被侵蚀掉,其速度和表现既令人无奈,又令人震惊。
冬日的太阳从污染的烟气中露出脸庞,彷佛一个漂亮的烟熏妆。正午的院子里被晒得暖洋洋的,陪父亲到院子里散步。我问他:“老爸,过春节了,你想要一个什么礼物呢?” 他一本正经地看了看四周,很童真地告诉我,他的手表戴了很多年了,现在他想要一块金表。
说这话时他脑袋往下低,扭捏了好一会才说明白。一个老军人扭捏起来比一般人要生动很多。
“什么?” 要不是太阳镜挡着,我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把想法告诉了妹妹,妹妹毫不犹豫地给老爸买了一块金表,七千多块。
“喜欢吗?预期值够吗?” 妹妹问他,“差不多吧!”老爸淡定地回答,彷佛他早该戴一块金表似的。
第二天中午,我做饭前问他,今天想吃什么?他眼珠一转,回了一句“天鹅肉”把我们几个直接笑翻。
苏阿姨是和老爸十年前再婚的一位蒙古族老太太。银发鹤颜,淳朴善良,耿直可爱,她举止如白鹅,端庄,喜独行,富贵夫人气概。
当时干休所所长介绍他们认识,老爸看过她的档案后说,那里的女人都极其能干,个个顶着家里的大半边天。苏阿姨年轻时在机务段工作,会修火车,老爸由此联想到她一定会修洗衣机,可以把自己的晚年照顾得好好的。
果然应验,当苏阿姨回来后,堆得像小山似的各类床单裤子立刻就把洗衣机累瘫痪了,苏阿姨很利索地修好,令老爸颇为得意,说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父亲这一生有两大嗜好,一是喜欢读书,二是喜欢厉害的女人收拾他,当然必须是充满爱意的收拾。
八十岁的父亲见到苏阿姨回来,表情立刻放松,欢喜得像个小孩,享受着听到的一道道命令。”把手洗了,现在吃饭,然后吃药,“服从中带着心满意足。
和母亲当年一样,苏阿姨枕边放着一本金刚经。有时父亲会在三更半夜开始梦游,每到这个时候,他背着双手,挺着胸膛,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却光着,满地绕着圈,嘴里有板有眼地唱着古戏河北梆子。
苏阿姨看到这情景,举手按下竖起的头发,披一件衣服把后背的冷气压住。她已经习惯老爸在夜深人静时,在梦里大喊打鬼子,并把她一脚踹到床下。幸亏她也很胖,竟然没有摔坏。
02
父亲当年是内蒙古骑兵五师的机要参谋,他和战友们当年的合影,裹着绑腿,穿着马裤,威武英俊,目视远方,颇有一番伟丈夫的豪迈。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父亲入伍时是个小兵,从抗日战争,一直到解放战争,出生入死,几经风雨,荣获军功章几十枚。那些军功章都是他的宝贝,有空时就会翻出来反复摸搓,每块纪念章都透着一个生死的故事,往事在他的眼睛里闪现。
几年前,他还经常去给小学生们做爱国主义教育,带着一个鲜艳的红领巾,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十分威武。
父亲讲起当年在大青山里打日本鬼子的艰苦日子,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和供给,每个战士身上都带着一个羊尾巴,饿了就咬几口充饥。 一些人牺牲了,活下来的战友则成了生死之交。
如今,他只记得那些最为久远的往事,尤其是抗日的经历,说起来便会老泪纵横,不忍心看他泪流满面,每次当他陷入回忆,赶紧把他带到院子里散步,转移他的思绪。
中午阳光下,是他清醒的好时刻,也是陪他散步的最佳时机,他会问及我的工作和女儿的事,这时的父亲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慈父,亲切,温暖,像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
但是傍晚天黑了以后,他就糊涂得像一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小孩。“厕所在哪?远吗?你不能指,你带我去,我找不到。” 把父亲带到卫生间门口,看他进去,我站在外面,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两年前,他还记得让我去楼下把爆竹点燃,然后和我说,“爆竹声中一岁除” 但是今年,他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春晚的节目热烈地进行着,他却在沙发上低头迷糊着,没几分钟就睡一小觉。春晚再激不起他的笑神经,世界正在离他远去。
苏阿姨不在,看得出来他很困了,但他坚持着不睡要等到弟弟回来才躺下。他虽然在傍晚就开始糊涂了,但似乎也记得只有弟弟来了才可以帮他换裤子。
见弟弟回来了,老爸很开心,弟弟也很安慰,以为父亲今晚清楚些,但老爸接着问了句:“你做这个工作培训多久可以上岗?” 弟弟瞬间明白,老爸又把他当做男保姆了。
接下来的三个晚上,老爸努力地控制着不尿床,三个晚上都做到了,但是尿遍了所有的裤子和拖鞋。他心疼儿子,即使在他糊涂的状态下。
03
儿时的记忆总是和物质贫乏搅在一起。
每当中午十二点的军号响起时,我们便蜂涌到食堂,排队,打饭,每个人得到两个馒头,一家人分享两小盘菜,一个素菜,另一个则有几片肉装模作样地混在其中。
平时吃不饱就盼着周末,好在父亲也对周末下饭馆兴致高昂,孜孜不倦。一到周日,老爸就换上他的便衣,一条青灰色的棉绸裤子,我们称其“哆米嗦裤子”。其实爸爸只有这么一件便衣,深秋天气渐渐冷了,他也穿着,秋风刮得裤子哗啦啦响,像一个导游的蓝色彩旗在前面引路。平时看惯了穿军装的父亲,此时怎么看他都像敌后武工队里的汉奸。
我们忍住笑跟在父亲的身后,到车站一家“红旗饭馆”去吃羊肉馅饼。饭馆里面人很多,地面上黏糊糊的有各种该清扫的垃圾,但馅饼咬一口喷喷香,烫掉口腔一层皮,很快糊住了我们的嘴,也糊住了我们童年的幸福。
父亲五十多岁时,我的工作进入了最繁忙的时期,我到处出差,为生活而奔波着,女儿上下学和开家长会就成了父亲的任务。女儿最爱姥爷,一篇我爱姥爷的作文,被老师在全班朗诵,给了女儿很大的鼓舞。
后来我赴美国深造,老爸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闪失。在他的精心培养下,女儿学习很棒,后来考上重点大学,去了美国留学。
女儿留学期间,一直牵挂着姥爷,好不容易留学归来,急忙赶回老家看望父亲,拉住他的手,叫一声“姥爷”便开始哽咽,我的老爸已经不认识她了。
想起热爱文学的父亲,不仅培养出我们对读书的兴趣,让我们和文学结缘。还培养出我的女儿和姐姐的儿子,这两个第三代从小就把唐诗宋词挂在嘴上,朗朗上口,引得邻居一片赞叹。
当年的参天大树,如今终于无法再为我们遮挡风雨,父亲的记忆正在一点点离去,他的世界也在远方一点点飘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在天在,父爱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