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霖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许多人知道纳兰，都是从这句词开始的。
时间的长河奔流不息，历史风云俱成泥沙不复往昔；而不变的深情则似那流淌的河水，穿越古今，滋润三百多年里几近干涸的心灵。
纳兰的词在写自己，诉说一寸又一寸的回忆，故而情真意切。
纳兰在的词在写世人，看似寻常，却直指人心，所以流传百年。
三百多年过去，情，永远过不去。
在他有限的31岁的生命里，从《侧帽集》到《饮水词》，他留给世界太多美丽的词章，更留给世人数不尽的惆怅。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他只是爱回忆，爱将这些回忆说给人听，但是懂得的人又有几个？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纳兰性德，原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
1655年，他出生于顺治十二年时的北京城。
纳兰氏，即有名的叶赫那拉氏，满洲正黄旗，绝对的贵族。
这是一个与爱新觉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
曾祖叶赫那拉·金台什是叶赫部统领，曾联合九部联军征讨建州女真，后征战中败亡。
金台什的妹妹孟古哲哲是努尔哈赤的妃子，皇太极的生母。
祖父倪伢韩率领叶赫部投降努尔哈赤，被授予佐领官职。
纳兰的母亲则是英亲王阿济格的小女儿，论辈分，康熙与纳兰是表兄弟。
也正是由于纳兰显赫的出生和过人的才学，使得纳兰颇得康熙信任。
而从纳兰记事时起，父亲明珠更是凭借自身才学，仕途一路顺遂。
明珠从康熙初年担任侍卫，到历任内务总管、弘文院学士、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督察院左都御史到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成为权倾一时的名臣。
他对康熙议撤三藩，统一台湾以及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起到了积极作用。
当时社会上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民谣：“要做官，问索三（索额图）；要讲情，问老明（明珠）。”
纳兰自身，很多人将他想象成弱不禁风的多情书生。
然则他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修。
十七岁入国子监，被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内阁学士徐乾学。
十八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
十九岁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
康熙十二年因病错过殿试，康熙十五年补殿试，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赐进士出身，年仅二十二岁。
康熙极爱其才，又因纳兰出身显赫，被康熙留在身边授三等侍卫，不久后晋升为一等侍卫，多次随康熙出巡。还曾奉旨出使梭龙，考察沙俄侵边情况。
学识上，他发奋苦读，拜徐乾学为师。
在名师指导下，他于两年中主持编纂了一部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
他还把自己熟读经史的见闻感悟整理成文，编成四卷《渌水亭杂识》，当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等知识。
梁启超称他为“清初学人第一”。
国学大师王国维亦给其极高赞扬：“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晚清词人况周颐也在《蕙风词话》中誉其为“国初第一词手”。
缁尘京国，乌衣门第。这个人生开挂的少年，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快乐。
他说他不过是偶然间生于此处，终不是人间富贵之花。
他说他是人间惆怅客，他自号楞伽山人。
楞伽是佛教里的名山，佛陀在此讲学，并有了著名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即《楞伽经》。
“佛说楞伽好，年来自署名。几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即是梁佩兰对纳兰自号楞伽山人最好的介绍。
然而，这个少年到底在惆怅什么？或者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德也狂生耳！
这位人间惆怅客，亦曾有意气风发，风流自赏之时。
他将自己的第一本词集命名为《侧帽集》。
相传北周美男子独孤信长得很帅，成为当时时尚圈的偶像。
某天，他出城打猎，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
他要赶在宵禁之前奔回家，由于马骑太快了，头上的帽子被吹歪了，也来不及扶正。
大家看见后，以为把帽子歪歪带是最新的潮流趋势，于是第二天满大街都是歪带帽子的男人。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金缕曲·赠梁汾》
他也曾是热血轻狂的少年啊！
他仰慕平原君，渴望像他一下结交天下有才之士。
一旦有幸遇到知己，青眼高歌，醉笑陪公三万场，不诉离殇。
但是，这样的心思，又有几人能懂呢？
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亦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
——《与顾梁汾书》
面对压抑不能自已的官场生活，他告诉最好的朋友顾贞观，他不要像汉武帝身边的东方朔，做一个毫无人身自由和独立人格的朝廷弄臣。
要做就要唐代的贺知章，放浪江湖，做一个“四明狂客”。
家世显赫，才华出众，且年纪轻轻为皇上身边一等侍卫。
他跟随康熙南巡北狩，游历四方。
以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
别人眼中的少年纳兰，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然而，这些身份就像枷锁，紧紧拷住了一颗渴望自由的心。
他明白这件“御前侍卫”的华丽外衣，不是战袍。
他并不能做轰轰烈烈的大事，只能跟随皇帝鞍前马后。
况且离皇权越近，越战战兢兢，越如履薄冰。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干的。
翩翩佳公子纳兰亦打破不了残酷的现实。
身在相门，心向江湖，注定落落寡欢。
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有人说，纳兰词中看到最多的便是“伤心”。
更有人直接称其为“千古伤心词人”。
伤心，只因太用心。
而他的心，不只为爱，亦为友。
乾隆读《红楼梦》，拍案叫绝，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
因此宝玉和纳兰联系在了一起。
除了身世的相近，纳兰和宝玉最相近的地方，便是他们的多情与赤诚。
纳兰虽身在相门，是满洲贵族，但其所结交的朋友皆是江南的汉族落魄文士。
身份的悬殊，地理的差距，年龄的差异从来不是问题。
朱彝尊长他二十六岁，陈维崧长他三十岁，严绳孙长他三十二岁，顾贞观长他十八岁，梁佩兰长他二十五岁，姜宸英长他二十七岁。
初识顾贞观时，他便写词道：“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他同情他们的遭遇，也爱惜他们的才华。
他既为朋友仗义疏财，又为他们创造施展才华的空间。
在纳兰的引荐下，朱彝尊、严绳孙、陈维崧参加并通过了博学鸿词科考试，后来参与纂修《明史》。
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
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
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无成已如此。
平生纵有英雄血，无由一溅荆江水。荆江日落阵云低，横戈跃马今何时。
忽忆去年风月夜，与君展卷论王霸。君今偃仰九龙间，吾欲从兹事耕稼。
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
——《送荪友（严绳孙）》
顺治十四年，顾贞观的好友吴兆骞因震惊朝野的“南闱科场案”流放宁古塔。
顾贞观为了营救好友四处奔走，最终找到了纳兰。
顾贞观将自己写给吴兆骞的两首《金缕曲》交于纳兰。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知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金缕曲（一）》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金缕曲（二）》
纳兰容若看到这两首字字锥心，句句泣血赎命词后，感动得流下泪来。
他认为古来怀念朋友的文学作品中，李陵与苏武的《河梁生别诗》，向秀怀念嵇康的《思旧赋》，才可与这两首《金缕曲》鼎足。
纳兰答应以十年为期，但顾贞观说：“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
这时，吴兆骞已经被流放了17年，其中营救之艰难可想而知。
之后，纳兰在父亲明珠和老师徐乾学的帮助下，终于在康熙20年，吴兆骞被释放回关内。
这一年，距纳兰与顾贞观定约恰好五年。
好友顾贞观评价纳兰：“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
一生一世一双人
多情自古原多病，其实多病何不原多情。
佛经里说：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而纳兰一生的痛苦，有很大一部分便来自爱情的不可得。
他的一生共有三段重要的感情。
与表妹朦胧的初恋，最终因表妹被选为秀女不得而终。
相传纳兰曾冒着死罪，混进入宫的喇嘛里，只为见表妹一面。
传闻是否真实，不得而知。
但是此后他和表妹再次遇见，却无缘相诉的无奈和怅惘却深入人心。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风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减字木兰花》
纳兰与侍妾沈宛的感情却是因为身份的悬殊戛然而止。
作为富有诗才的江南名妓沈宛，曾有出色的词作《选梦词》刊行于世，被纳兰十分欣赏。
由于沈宛的身份和汉人血统，她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明府。
因此纳兰与沈宛只能保持情人的身份，并将她安顿在德胜门内置房。
好景不长，半年后，纳兰重病，沈宛含泪被送回江南。
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一直在纳兰心里占据着一席之地。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飞雪乍翻香阁絮，春风吹破胆瓶梅，心字已成灰。
——《梦江南》
而在纳兰一生写的将近四百首词中，最令人感动的是他为发妻卢氏所写的悼亡词。
世人将纳兰的悼亡词与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并称。
只因这是他一生无法替代，也无法忘记的爱情。
20岁那年，纳兰迎娶了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
她的出现像一盏灯，温暖了纳兰惆怅忧伤的心。
她理解纳兰的深情，欣赏纳兰的多才。
红笺向壁字模糊，为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他们一起在灯下呵手取暖，作诗写书。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他们像赵明诚和李清照一样，赌书喝茶，琴瑟相和。
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他们相依窗下看落花，并肩栏前看斜阳。
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到太眠迟。
他们精神相通，生活相伴。
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爱愈深，痛愈烈。
卢氏突然病逝，成了纳兰一生中最沉痛的伤。
所有的当时只道是寻常，只能梦中再见。
它们都化成丝丝缕缕的忧伤填入纳兰的词里。
翩翩佳公子，成了千古伤心人。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但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奈钟情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
曾经他多么渴望两个人平淡到老，然而却此生无缘。
天上的月亮虽是辛苦，却每月还有一次团圆的机会。
而他即便不辞冰雪，也再无法唤醒妻子冰冷的躯体。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手写香台金字经，唯愿结来生。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曾经那些看似寻常不能再寻常得细节，一遍又一遍将希望寄托于来生。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卢氏去了，纳兰的心也走了。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纳兰余后的几年，都在回忆里度过。
自古情深多不寿。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带着深情离开了世界。
千古伤心人永远停在了三十一岁。
康熙十七年，纳兰将《侧帽集》改名《饮水词》，并托付顾贞观在吴中刊印。
《饮水》得名南宋岳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人人争唱饮水词，但纳兰的心事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