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如故】
“香老板——”
我转过脸来,男子的容颜如春梅初绽般冶丽生姿,手中摇着一把山河写意的折扇,轻轻摇动,神态慵懒。
“薛公子——”
我连忙挤出一脸春光笑意,道:“可是要来拿前几日差人来催的香?”我一面引他入了内室,一面招呼一旁的洒金去上一杯好茶来。
他靠在梨花木椅上,笑意浅浅,姿态从容优雅地轻啜青花瓷杯里的茶水,倏尔,微微皱起眉来。
我心道,坏了,洒金是几日前我才新招来的,自然不知这口味刁钻的大少爷向来只喝庐州六安茶,而且只喝谷雨前后采摘的,这茶我这儿倒是常年必备,只因我恰好也只好种茶,其他的茶根本入不了口,想来是洒金把他当做了一般的贵客,才随意沏了招待普通客人用的普洱。
我没法只好腆着老脸硬着头皮道:“是茶不和公子口味吗?我遣人给您换一杯吧。”
他抬眼怔怔看了我许久,一双桃花眼挑得动人,我老脸一热,忙不迭地垂下眼去。
半晌,才闻他清越如泉水的声音,“无妨,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取。”说罢,站起身来,从我径直眼前走过,鸦青色的袍裾如挥洒自如的浓墨。
我抬起头时,他已走出了“梅花妆”。
洒金凑上前来,“老板,那个人是谁啊,你好像很怕他似的?”
“臭丫头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来气,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赶走了一座大金山,”我忍了气瞥了她一眼,道:“去,把后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不干完,就没饭吃。”
“老板——,我错了”臭丫头苦着脸眼泪汪汪地盯着我。
我狠心地别过脸,头也不回地走开。
洒金叫苦连天的抱怨声从我的身后传来。
至于他是谁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年前我来到长安,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是他慧眼识金一眼看中了我过人得敏锐嗅觉,出资让我开了这家“梅花妆”。对于他,除了名字,其他一无所知。
薛徵,宫商角徵羽的徵,我叫他薛公子。
我只知他是我的金主,是这个“梅花妆”真正的幕后老板,至于其他,我不敢问,也确实不想知道。
至于我,这“梅花妆”的挂名老板,姓香,名如故。
一个无亲无故飘零在偌大长安城里的孤女,靠制香为生。
不过说到制香,我敢说,别说长安城,就连天下也未必有人赢得了我,这也是“梅花妆”只用了短短一年就风靡了整个长安城的缘故,上至皇宫贵族,达官显贵,下至平民布衣,伶人妓子,三教九流,男男女女,谁人不为求“梅花妆”一特制香而挥金如土,指亲托故,因为“梅花妆”的每一款香都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也就是说拥有者身上的香是其独有的,无法复制的。当然,这些只不过是世人眼中的“梅花妆”,给女人独一无二的芬芳,给男人无法自拔的幻想。
而我真正的技艺却远不止于此,真正的香永远不会简单地定格在虚伪的装饰上,真正的香它有迷人心智,蛊人心神的作用,它可令人喜,令人悲,令人哭,令人笑,令人兴致昂扬,令人萎靡不振,令人病入膏肓,同样也可妙手回春。
而薛徵每三个月便会派人来让我制一款香,虽然每次的香味迥异,可那些香的功效却大致相同,皆可乱人心智,使人精神麻痹,令其不识人物不知自我,长此以往,便会很快犹如稚儿,痴痴呆呆,最后昏沉致死。而非内行人,哪怕是医术再高明的医者也看不出其中端倪。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过我大概也猜到他当初助我也无非是为此,我清楚,却不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我能做的也只有明哲保身了。
只是他下次再来取的香的话,怕是最后一次了,因为那蒙蔽人心智的香只要再三个月,用者就会一生痴呆了。
想及此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薛徵再来时已是三日以后了,我亲手沏了壶六安瓜片,用的是今晨刚采的荷露,红泥小炉火焰熠熠,很快烹出沁人心脾的丝丝茶香。
他掀起幔帐而入,正逢茶香浓郁之时,清新的茶香萦绕在整个内室之间。
他脱下夹着霜雪的大氅,随手打在一旁的榻上,行至我跟前,云纹的黑靴上还沾着未消融的雪粒子,我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又倒了杯握在手中。
这个冬季真不是一般得冷。
他将一沓银票推至我眼底,声音冷冽,“明日就走,离开长安。”
我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我手上,我有些无措地看向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为……为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眉心纠结起来,不知为何,这个样子的他我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别问,”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惊觉他的掌心竟冷得很,看样子那几杯茶也没能把它捂热,我有些别扭,几欲抽手,他却用力握住,用力得我几乎痛呼出声,我咬着唇不解地看他。
“如故——”他突然轻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却旖旎,似藏了万千情绪。
我“嗖”地站起身来,动作大得倾翻了那壶正热烈滚烧的热茶,茶水泼在他手腕上,发出“嗞嗞”的灼伤声响,我心中如擂鼓,却仍是不知所措地站着,看那鸦青色的衣袖下白皙的手腕红起一大片骇人的烫伤痕迹。
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痛感似的。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找伤药,可待我拿着伤药回来时他已不再,那红木桌上的一滩茶渍还升腾着袅袅的热烟,厚厚一沓的银票却安然无恙地压在瓷杯下。
那时我的脑海里竟想的是他疼不疼,他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接下来几日,我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问题了,却没有发现我并没有把最后一剂香给他。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我反复问自己,难道因为他的一声“如故”,还是因为他皱眉时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不得而知。
不过我决定听他的话离开长安,但是我需要把最后一剂香亲手交给他,我知道,如果没有最后一剂香,无论他之前在谋划什么,必定会功亏一篑。
翌日,我揣着那最后一剂香去了薛府。
我站在几里开外,遥遥望着,已觉得巍峨壮丽,七八尺宽的正门外立着两排铁甲银盔的士兵,握着长矛,姿态威严,我捏着心不敢再上前一步。毕竟,刀剑无眼是吧。
我在薛府外徘徊了几日,终于寻得了一个好时机。
满园的梅花正盛,亭亭傲雪而立,于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园子里,红如腾腾扑朔的火焰,满满的一片露出一角飞檐,悬下一个金铃,风徐徐吹来,漫天飞舞的惹火花瓣伴随着轻灵悦耳的铃声,犹如一场梦境般飘渺美丽。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不知不觉地走进那个园子,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无法自控。
我推开门,扬起呛人的粉尘伴着零星的雪沫子,刺耳悠长的“吱呀”一声,那一片黑暗深处燃着微弱的烛火,映着墙上那幢幢的一抹模糊不清的人影。我小心地迈开脚步,跨过门槛,向里走去。
房间里很暗,我借着那弱弱的火光勉强前行,直至那巨大的黑影之下,我才抬头看去,屏风后勾勒出一个削瘦的剪影。
我试探性的开口:“薛公子——”
屏风后传来男子低沉的笑声,很轻,落在寂静的房里却显得异样清晰。
“我不是。”他说着,挥袖扑灭了那微弱的烛火。
室内骤然一片黑暗,而我的心高高提起,我屏息听着四周轻微的响动,我隐约听见他起身的声音和细碎的步伐声正慢慢向我逼近,我有些害怕,连连向后退去,却意外踩住了裙摆,我落在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中,男子的浅浅呼吸和淡淡苦艾清香距我不过分毫。
我僵直了身不敢动,睁着眼好像看到了点点光亮,那是他的眼睛。
他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箍着我手愈发用力,我感到他微凉的指尖拂过耳际的碎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似乎看了我好久,末了,才幽幽叹了一口气。
彼时,未完全合拢的门被寒风吹开,夹着霜雪泄露了一室的清明。
他的身影一闪而逝,倏尔消逝在黑暗之中。
我撑起身来,掏出衣袖里的那小瓷瓶装着的最后一剂香,搁在地上,对黑暗里的人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请你把这个交给薛徵,还有,别说我来过。”
我转身离开时,听到他说,“离开长安吧,别回来了。”声音沉如冬夜里那寒潭里的深水,带着令人窒息的凛冽。我打了个寒颤,步伐踉跄。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到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有一张男子的面孔在我的梦里不断地出现,我极力去看,才发现他的面孔依旧模糊不清。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个梦了,上一次梦见这个男人,是一年前我初遇薛徵的那晚。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那个男人的面容,醒来时却全然记不得了,后来我想那大概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不然我为什么永远记不得他的脸。
那日是那个冬天少有的几个艳阳天,我遣了洒金,关了“梅花妆”,站在长安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一如既往得人潮涌动。
金光洒在他俊美如神祗的面孔上,他抿唇浅笑,弧度柔和。他与围在街两侧的长安百姓挥手,姿态不同以往的孤傲,反之是出奇地平易近人。这样的他,这样陌生。
我拉住经常在巷口卖菜的花婶颤声问道:“他是谁?”
花婶讶异地看着我难以置信道:“香老板,你在开玩笑嘛,这不是你店里的常客吗,薛平城薛大将军的独子,薛公子啊,真是大贵人啊,这不,如今成了静安公主的驸马爷了……”
我耳畔无端炸起一声巨响,轰得我浑身发麻,花婶后来说了什么我早已听不清了。
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我独自一人茫然地走在那条长街上,从清晨到深夜。
断头台上父亲决绝的眼神,悬梁的白绫上母亲青紫的面孔,那滔天的大火熊熊炙热,刀戟声,哭喊声,哀嚎声,怒骂声……
长安城外那破落的土地庙,柳娘姣好的面容和温柔地呼唤,那场场衣香丽影的欢宴,竹笛声,欢呼声,嬉笑声,抱怨声……
酒馆里的俊逸男子,鸦青色的袍裾,若有似无的苦艾香,青山里的那场急雨,缠绵辗转的一场欢愉,小竹林,白狐狸,布衣荆钗的女子,如胶似膝的恩爱夫妻……
再来,磅礴的倾盆大雨,刀光寒影里眼神充满杀气的黑衣人,血水,雨水,雨水,血水,不断交合,融合,渗透,湿了他的衣,他苍白着脸声嘶力竭地呼喊“如故——”,长剑穿过她胸口,她笑着伸手,喊他,阿徵……
我慢慢蹲下身,伸手抹了一把泪水肆虐的冰冷面孔,哑声开口,“阿徵,阿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