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懂文学名著中的“门道”|《城南旧事》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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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电影剧照

“写作式阅读”的训练目标,是让读者能够像内行的作者一样,快速看出文章中的“写作门道”。

可对大多数读者来说,这似乎太难了。如果没有提示,他们即使把一篇作品背得滚瓜烂熟,也还是停留在“睁眼瞎”的层次:明明每一字、每一句都看得懂,可就是看不出有啥门道。

别急!写作门道都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你看不出来,绝大多数读者也看不出来。这些门道,就像藏宝密室里的重重机关一般,怎么可能不动脑筋就一眼看破?

关于“看门道”,有一个很实用的思考辅助工具——逐字逐句精读,每当读到感觉很妙的地方,就停下来追问:“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

下面就以《城南旧事》的序言《冬阳·童年·骆驼队》为例,看看依靠这个工具能够发掘出哪些写作门道。

需要脑补的模糊美

先到标题中追问。

《冬阳·童年·骆驼队》,三个名词并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算不上。作者林海音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写成《骆驼队》、《冬阳中的骆驼队》或《童年的骆驼队》?骆驼队为什么要排在最后,而不写成《冬阳·骆驼队·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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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电影剧照

对于第一个问题,如果你通读过《城南旧事》,应该会认可这样的解读:冬阳暖暖,童年的底色也是如此美好;骆驼队来来去去,童真也在小英子关于骆驼的追问中渐渐磨灭。冬阳、童年和骆驼队在序言中糅为一体,正好为全书奠定了温暖而感伤的基调。因此,这三个词不得不在标题中同时凸显。至于《骆驼队》、《冬阳中的骆驼队》或《童年的骆驼队》,显然都有点单薄了。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并不要求每个读者都赞同。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城南旧事》。如果非要探求一个标准、完美的解读,那就只会把书读“死”。

实际上,我对标题的分析,也只是为了说明一个事实:林海音在标题中肯定暗藏了丰富的言外之意。至于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因为她没有明确交代冬阳、童年、骆驼队三词之间的关系,每个读者便只好自行脑补了。

就像国画中的留白一样,文章中关键信息的刻意缺省,能够制造出开阔的解读空间,并让读者在无限遐思中感受到内蕴丰富的模糊美。这个写作门道,用专业术语讲,就是“缺省模糊”或“叙事留白”;用大白话说,就是“话不说满、意不点透、事不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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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写作中,此门道源远流长、常用常新。例如千古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马致远《天净沙·秋思》),就和《冬阳·童年·骆驼队》一样,通过罗列名词、缺省关系让人浮想联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靡全国的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也依此门道取了片名。

至于为何把骆驼队排到最后,待会儿再回答。

无懈可击的逻辑美

再到正文结构中追问。

开篇第一句,就是“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给人一种劈头盖脸的突兀感。林海音为什么要这样起头,而不把第三自然段中关于骆驼队的来历往前放?

往下读,会发现全文一共写了四件小事,分别是“观察骆驼咀嚼”、“谈论骆驼挂铃”、“修剪骆驼杂毛”和“追问骆驼去向”。四件事,都与骆驼有关。林海音这样选取素材,仅仅为了让文章的线索集中在骆驼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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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都藏在文章的结尾。

先说第二个问题。文中写道:“骆驼队又来了,童年却一去不还了。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学骆驼咀嚼,多么天真、有趣,为何成了再也不做的傻事?那是因为,小英子慢慢长大,看待世界的态度与大人越来越趋同,童年便一去不还了。

从这层意思倒过去看,那四件小事的背后,处处暗藏着儿童世界和成人世界的巨大差异:骆驼慢慢咀嚼,小英子看呆了就跟着学,老师却以此教育孩子要踏实做人;骆驼脖子上挂个铃铛,爸爸说是为了防狼,小英子说是为了增加情趣;骆驼毛脱落了,小英子觉得应该修剪整齐一些,拉骆驼的人却熟视无睹,甚至把羊皮袄(应该也很不整齐)脱下来搭在驼峰上;骆驼队不见了,小英子非常挂念,妈妈却很厌烦孩子的追问。

由此可见,“童年却一去不还了”这句感慨,是一步一步铺垫出来的。全文的线索,也不止骆驼一条:骆驼为明线,童真磨灭为暗线。明线实为辅线,暗线实为主线。四件小事将明暗双线如麻花般拧在一起,堪称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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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第一个问题。文章最后写道:“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又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又听见缓慢悦耳的驼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为了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林海音用文字展开了追忆。追忆中,骆驼队又来了,童年也重临于心头。这个富有动感的过程,正好照应着开头的“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所以说,开头不但不突兀,而且还和结尾成了绝配。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南阳籍作家宗璞(冯友兰之女)的《紫藤萝瀑布》。这篇短文和《冬阳·童年·骆驼队》一样经典,也多次入选语文课本。文章开头是“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结尾是“在这浅紫色的光辉和浅紫色的芳香中,我不觉加快了脚步”,动作过程互相照应,和《冬阳·童年·骆驼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回头看看标题中“骆驼队排最后”的问题。刚才说,开头结尾紧密照应。其实,标题和开头结尾也在照应着——把骆驼队放在标题末尾最后,就能立马牵出开头,并且直通结尾。如果把冬阳或童年放在最后,就没有这种一气呵成的感觉了。(骆驼队放最后的原因,还与节奏有关。冬阳、童年、骆驼队连起来读,节奏为二二三,如七言古诗一般动听;而冬阳、骆驼队、童年读起来,就有点拗口了。)

将以上三个答案归到一起便会发现,《冬阳·童年·骆驼队》的构思逻辑连贯而完整、清晰而缜密,有一种行云流水且无懈可击的美感。而林海音制造这些逻辑之美的写作门道,其实既不神秘也不难学——正是语文老师会反复强调、学生耳朵都能听出茧子的“线索和照应”。

易于感知的画面美

最后,到细节描写中追问。

第二、第六自然段中,有两段话:“天气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秃瓢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空气中。”“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在胡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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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处描写,貌似都很平庸:没有详尽刻画拉骆驼人和骆驼的形象,没有使用优美新颖的词汇,甚至连一个比喻句也没有。作为一个写作高手,林海音为何要如此轻描淡写,而不浓墨重彩渲染一番?

我的答案是:不需要,因为已经描写得很具体了。

说到“具体”,很多初学写作者可能会一脸茫然:什么是具体?为什么要写具体?

“具体”一词,确实有点抽象,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具体”的本义是很形象的。在甲骨文中,“具”字的形状是“一个人双手举着一个装食物的鼎”。因此,我们可以把“具体”理解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器物。

所以说,文章中的“具体”,也需要看得见、摸得着(包括听得见、闻得出)的形象。例如,“小狗伸着舌头直喘气”或“汗湿的衣服贴在背上”,就比“天气真热啊”更具体。

把文章写具体,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具体的形象,易于被眼、耳、鼻等感觉器官直接捕获,可大大降低读者大脑的“耗电量”,从而提升阅读体验和传达效果。文艺评论家们说某个作品“画面感”很强,指的就是文中处处可见具体形象,“随手一拍”就有一幅美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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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面两处描写中,“天气又干又冷”,到底有多冷?读者难以感知。而接下来读到“秃瓢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读者便会看到寒冬中熟悉的景象。骆驼“咀嚼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没认真观察过骆驼的读者,想都想不出来。而林海音接下来交代说,骆驼用丑脸上的长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在热气中磨出白沫子。读者读了后,便仿佛真的看到了骆驼咀嚼的画面……分析至此处,不由心生感慨:大师就是大师,笔墨节俭,一字不多,却又轻而易举地让读者“如临其境”,如同武林高手不露声色却杀敌于百步之外一般。

作家冯唐曾说,文学的确有一条金线,一部作品达到了就是达到了,没达到就是没达到,对于门外人,若隐若现,对于明眼人,洞若观火。结果,这段话招来一片嘲讽之声,冯唐自此也有了一个“冯金线”的外号。

但是,不相信“冯唐金线”的存在,不等于文学没有门槛。最起码,如果没有易于感知的具体形象,缺少生动直观的画面美,一篇文章是绝对不能被称为文学作品的,比如说学术论文。

《小王子》中有句名言:真正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但是,写作是一个逆向工程。为了避免读者因为看不见而理解不到位,高明的作者们,都深谙一个写作门道——精心描绘具体形象,让真正重要的细节“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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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配图除剧照外,均来自关维兴插图版《城南旧事》。

总结一下,使用“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这个思考辅助工具,至少能从《冬阳·童年·骆驼队》中追问出三大写作门道:话不说满,制造模糊美;设置线索,前后照应,制造逻辑美;描绘形象,制造画面美。

这三个门道不难理解,真正难的,是阅读其他文学名著时,能够一眼看出作者用了同样的门道。

待到那一刻,尝到“写作式阅读”甜头的你,一定会恍然大悟:好文章,原来都是处处讲究门道、句句苦心经营的结果!

至于陆游那句名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你把它当做内行人逗外行人的段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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