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地长调:归乡十二章

牧地长调:归乡十二章

赵卡

1

少于一百吨的落雪压向西兴地

重量让十三座羊圈寂静无声

让四十二只土狗闭嘴

让躺倒的人们因疲倦入梦,肉体昏眩

四面八方的阳光仿佛黑夜的鹰隼

被黑夜的水泵瞬间抽空

我和衰老对峙,衰老增长了一岁

我沉默,沉默是喧嚣的剩余物

像高压线路过落雪的村庄

铁轨伸向强盗打劫的远方

这少于一百吨的落雪,像炸药的坏脾气

引起大火,把我烧成七小时的孤独

灰烬才是归乡之路

出发的时候机车轰鸣,阳光荒凉

到达的时候牲畜成群,空气凝成雪粒

仿佛佯怒的心脏离开破碎的天堂

2

一小时的好天气全给了长路

中途被收费站盘查两次,嚣张气焰大过古代衙门十倍

看呐,空无一人的田野

来年必定睡进美国玉米。

但未必有个好收成

但愿有个好收成,骗骗父亲的暮年

他一生的好日子,是看不透土地里的愤怒和沉默

他一生的坏消息,在暴雨中洗手

手里的天气像个爱翻闲话的村妇

一定要给她两个发酸的嘴巴子

再给她一丈宽的宅基地

这些天嘴唇干裂,刚听到收音机里说:

榨汁黄瓜、猕猴桃喝了管用,

我决定试试。

3

第一记乡音从一条狗嘴里吐出来

然后是一个醉汉的问候:你是谁?

我已隐隐感到不怀好意。

算啦,我不计较这些,口舌之衅如淫妇的深喉

日光安静,站在电线上的麻雀多卑微啊

如我的少年,背负鸟鸣和一团漆黑的夜

我回来了,怀抱稀疏的暮色

比一根栓狗的链绳更瘦

比新婚之夜的一对中年人更像猛虎

村庄却肥硕,如头顶的闷雷

如落日的余辉

4

病树枝头,寒风奔跑

多么干净啊

像抽出的井水冻成半截浩瀚的河流

日当正午,我是来赴宴的

谁不认识我谁就罚酒三杯

谁欲言又止谁先离席而去

各怀心腹事

仿佛皮肉皱褶兜住的长短句

我跌倒了

你能拉我一把吗

灵柩在吹鼓手的喜乐里种进地里

那坟滩,饲养孤魂,野鬼出没

没有哪一个十恶不赦

5

村街沉溺于村妇的口舌麦浪间

煽动树瘤裂变,连灰烬里都吐出了最后一口怨气

这是炽热的入口,我却感到了寒意阵阵

在村街或村街以南的四面八方

鸟鸣、墓地、结冰的河流,羊倌的嗓音像高声起誓

呼喊是徒劳的。

我要不再走走?像一盏纸糊的灯笼白日孤悬

作为暴风雨在诗行里移动

一只手和另一只手冲突不断

彼此仇恨如荆棘丛生

花开善恶,结下的恶果比乌鸦住过的窝还乱

我回来一次这里

就在这里遇到闯进村来的嘎嘎作响的风

6

肺叶旋转,你的双臂之间的秋天的发动机

大声咳嗽如落花与流水

我有秋天了,我还有尘世的枷锁套在脖子上

我有三卷本涂改过的族谱

每个派系都有一个死去的小头目

死于冬天的雪暴

死于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

死于赌下的毒誓

死于吞食鸦片和纵欲症

当夜,短梦留了伏笔,笑声如波浪

悔恨从嗑药的肉体中升起

这无眠啊,从邻村开始不怀好意的蔓延

7

瞧那个人,瞧那个人在祈求主

双手如握刀,将魔鬼切成薄片

瞧那些人,瞧那些人在围拢跳大神

咒语如小令,急急如律令

身心愉悦,比象形文字还像峭壁和堡垒

这露骨的灵魂,如剥开又急刹住的鸡鸣

烫不死

大人物

老骨头

马蹄声

软耷耷

好吧,就说他们的洗头经不绝于耳

8

枕畔一夜,两种硬道理斩杀了一条雌性的蛇

躯壳白嫩却不适于下酒

不是我纠结,是蛇长了一对瞪大的复眼

蔑视握刀的人,并使他像热带的贼惊慌逃遁

算命也是一种悲悯。你瞧,你的喉结如掷向敌人的鲶鱼拐杖

鲶鱼蒙昧,你的肉身永世不朽

我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斧柄顶出嫩芽

死者废除了正义

卡在门缝间的邪风

像锤子捣烂一颗大蒜

噢,噢——像锤子捣烂一颗大蒜

9

这是偶然吗,冬雷滚滚如锅里奔跑的公牛群

一小撮斜风从旷野折返

不要吓唬我,我剩下的眼泪还不够发一场山洪

屠宰牲口为业的贩子,你必须停下你的刀斧

一只牛眼的求乞

一只牛眼里的旧庙

屠刀如花在你手中凋谢

在对峙中度日如年,给劳作以祝福,平常物有重心

杀心和善念,仅仅是早年习练的解锁之法

束捆各自的忧虑,它喀喀作响

连魔鬼都说,爱可拆掉刀柄,也可堆起山陵

10

天似穹庐,流星像野兽褪下皮毛划过穹顶

笼盖四野,一万颗牛眼中白骨卷起千堆雪

天苍苍,已无葬身的天堂

野茫茫,众生如草木起伏

此生目睹千百万年所剩的形骸

天使再次沉落惺惺作态的眼泪

我哑,或我聋,一点点贫穷的风

直至被调停的噩梦比土还冷

我有良田五亩,我有薄如刀片的肺腑,歌声凛冽——

敕勒川

阴山下

11

我或许会对那栅栏四敞的农田许四个愿

与此同时,我要把每天都减去四十九分钟

高天丰饶,覆盖

退缩到冻土里的僵虫

像一只只生锈的螺栓

还要向盘绕的日出日落说出一个不字

还要有清晰的音节

还要忘我

否认死亡

绝不逃亡

我听到了每个人胸中的滚滚雷声

像泥窖里舟船划击

亲切的痒痒的沉默者,翻身滚出粪田

陪伴人类的寂寞和枯荣

12

而旷野此时需要我的滚烫的赞美

而你像拆散的猛虎砸下离天一万丈的雪片

我的膝盖又疼了

在一个钢蓝色的正午,我的出行缓慢而空虚

归乡如劳役,遇到了幽灵般的故友亲人

我投进他们光滑的洪流

骨桨溅水,搅翻碳合金的心脏支架和一座葱茏的财神庙

道路仿佛洗净的云梯

日光嗡鸣,内心淬烧

空气是筛出来的,像尖利的鸟嘴

让我不停奔跑吧

像一滴飞散的苦盐水午后凝结

2017-7-24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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