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金贵已经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这个黑漆漆的地方了。说是黑漆漆又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一盏超大白炽灯正在它的头顶肆意发光,这灯的照明范围好像一个黑洞,把边边角角都吸引过去,捏成了一个个辐射粒子。赵金贵偷偷把眯着的眼睛撑开一条缝,惨惨的白光突如其来刺向他的眼球,赵金贵眉头一皱,啧了一声。
“操,……”
“你他妈操谁?”
“不操不操。”
“啥玩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
“得了,少废话了。”
后来,用赵金贵的话说,他发现对面发出声音的,是一个位于黑洞旁边的不明生物体。帽檐很低,压住了大半张脸。他盯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个警帽。警帽中央的星星好像飞碟一样在他面前飞来飞去。赵金贵就有点懵了。
“姓名。”
“弗洛伊德·啃赵·贵儿那波切。”
“再给你绑一会得了。看见那边的暖气管子没?”
“……赵金贵。”
“黑龙江玩的挺好呗?来回流窜作案,你挺牛逼啊。”
赵金贵看到对面那个不明生物体晃了下腰,一阵金属碰撞声就响起来了。他的大脑开始紧急搜索,瞬间开启了价值30元的抢票模式,不到一秒钟,他忽然明白,那个东西是手铐。手铐声宛如天籁之音,直接越过耳朵直插大脑,赵金贵“嗖”的一声就想起来了。
半个月前,他正在黑龙江省双鸭山郊区的村子里为圣徒们准备洗礼。他洗礼的方式比较特别,充满了异域的气息。人家都用金壶,他用碎了内胆的暖壶;人家用圣水,他用村口池塘那泡子绿水。赵金贵一边看着面前一群白呼呼的肉体,一边叨咕着:“勿起邪心,勿为邪事,劝善济危,扶持正气,爱国爱民。修之于心,行之于用。立德、立功、立言。呃,哼哼哈兮,善哉善哉。”这段话赵金贵足足背了两个多月,最后还背错了一句。“哼哼哈兮”是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他把这四个字的出现总结为神的指点。后来他小舅子还问过他说:姐夫,你那噶哒的神,是不是还唱过《东风破》?赵金贵一怒之下,用神的指点惩罚了他。在这里授业快一年了,他似乎总想不起来那句话是什么。
(二)
想要接受赵金贵洗礼的人,都必须赤裸着上身,跪在石头上,大家面色沉重,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用赵金贵的话说,来到这的,都是带着罪孽的,而他有天神之力,不仅可以算命,还可以看透未来。这就很玄乎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未来的。而赵金贵这人也甚是奇怪,诚心求问看未来的,本本分分的,他几乎都是一语中的。然而是凡有坏心眼的,品行不端的,不务正业的,就算让他看,他也看不准。这也让村里的大家对他臣服不已,逐渐开始了膜拜运动。
说真的,赵金贵从来也不指望谁可以改变命运,即便看透了未来,又能怎样呢?该怎么活着还是怎么活着,再说了,他也有看未来的能力,不能改变命运。在有一次的“神祗会”上,他对村里的大家说:“你们要信命,命是神给的,你改变不了它,也左右不了它。春天开荒种苗,秋天收获装车,你要是走错了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台下的信徒点头如捣蒜,喃喃地说:“说得太对了,谁在秋天开荒种苗,谁冬天就得饿死他奶奶的。”
然而这次的洗礼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赵金贵洗着洗着,眼前忽然被一道白光吓住了。他定睛一看,光源来自左手边最后一个人。那个人披散着长发,皮肤如若凝脂,那奶……“有奶子!”赵金贵本能地大喊一声,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差点就丢了十年的修为。要知道,来这里祈祷和接受洗礼的,大多数都是男人,鲜有女人。就算是有,也几乎是更年期以上的女人。而这种岁数的女人,奶子也就无所谓了。赵金贵一直很惆怅,但他是村民心中的神,他也不能管别人要奶子看,太丢人了。
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赵金贵迈着小碎步快速走向前去,温柔地问:
“来者何人?”
“我叫二丫。”
“芳龄几许?”
“我年十八。”
“因何前来?”
“谈婚论嫁。”
周围的村民瞪大了眼睛,啧啧惊叹。这对话的节奏和断点显然高出了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和天书一样。多年来,他们自家的电视几乎都坏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村委会到现在也没找来维修的师傅。他们顶多也就看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但悲哀的是,他们一般刚看完新闻联播,电视就黑屏了。所以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村子到底位于天气预报的哪个时间段。
呆了半晌,旁边一个老头说:“这是旁边那村的,村头二宝子家的媳妇,10岁就来村里了,后来二宝子让车压死了,她也就寡了。”
赵金贵也呆了半晌,俯下身问二丫说:“你……谈婚论嫁?”
二丫低着头说:“是的,我想寻找自己的爱情。”
赵金贵刚想说话,忽然被一阵怒吼声打断了:“二丫子你他妈给我回来!给你惯的臭毛病!贱!”
赵金贵抬头,发现是二宝子的爹。只见二宝爹冲将过来,一巴掌把二丫打倒在地,不由分说就往她脸上踢。二丫疼的在地上打滚,却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赵金贵赶忙制止二宝爹,伸手去拉,却被狠狠甩开,脸上也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我他妈告诉你赵金贵,少他妈在我面前装神弄鬼的。二丫是我家媳妇,现在归我,儿子的债爹来还!”
说完,二宝爹又踹了二丫一脚,一把将她拽起来,拖回了家。二丫仍旧不发一言,咬着嘴唇,白皙的后背上也被石头磨出了血。
“看个屁!”二宝爹大喊着。
村民们纷纷低下了头。
赵金贵的眼睛忽然就暗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对大家说:“今天不洗了。”
(三)
“我让你复述下案件过程,没问你怎么洗礼。避重就轻是不?”
“我知道我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我这不是先铺垫一下么。”
“你想不想去暖气片那铺垫?”
“不垫,不垫。”
后来据村民们回忆,从那次洗礼之外,赵金贵就有些异常,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奇怪的是,村里的鸭子也不下蛋了,而老王头的奶牛则生下了一只五条腿的小牛犊,然后就三个月没下雨,一时间被传为乡村鬼故事。
有一天,赵金贵下定决心,手持黄金杖,身着银道袍,脚踏祥云靴,走进了二宝的家。他一路带风,速度极快,在赶路的同时,他还顺手喂饱了二十多只七彩鸟。村里老人说,活了这么久,只在赵金贵家附近见过这种浑身七彩羽毛的小鸟,看上去像麻雀,但叫起来又像百灵。不少人去问赵金贵这七彩鸟的事,但他从来都是缄默不言。
到了二宝家,赵金贵听到屋里有动静,他轻手轻脚走到窗户一看,看到了炕上二宝爹的屁股正在二丫两条腿之间晃动。他怒从心起,绕回院前,一脚踹开了门。
然后赵金贵就感觉到一种悸动,从疼痛的脚一路传上来,直达大脑,瞬间他就清醒了。看着满脸通红的二宝爹和泪眼婆娑的二丫,他清了清嗓子。
“二宝爹。世间之道,几任轮回。这一生,你作孽多端,不仅害死亲生儿子,还霸占儿媳。此地因你造次,早已散尽灵气。若非此女冲破迷阵前去寻我,你定要继续害人。50年了,够了,回去吧。”
说罢,他挥舞几下手中的黄金杖,指向二宝爹。
村民们再次见到赵金贵,是在五天之后的村诊所里。当时的腿和手以及头部都包着绷带,还有十几斤重的石膏。大家看着不吭声的赵金贵,唉声叹气了半天,最后纷纷离去了,再也没有去赵金贵家里接受洗礼。
又过了一周,就只剩下二丫一个人来洗礼了。她十分虔诚地脱下外衣,解开内衣,然后跪下,等待赵金贵的赐福。每次,赵金贵都默默地看着二丫遍体的伤痕,默默地给她洗礼,默默地朗读那段“哼哼哈兮”,默默地看着二宝爹冲过来一阵毒打,默默地看着二丫被拖回去。
从此,没有人再知道赵金贵的行踪。偶尔有胆大的去偷看,也只能看到他的家里到处都闪着奇怪的光。还有二十多只七彩鸟,默不作声站在屋檐上。更奇怪的是,村里的母鸡都没下过蛋,那段时间生出来狗崽也都是母的,然后,还没有下雨。
两个月后,赵金贵再次手持黄金杖,身着银道袍,脚踏祥云靴,再次走进了二宝的家,再次说了同样的话,再次举起黄金杖。
(四)
“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你自己说,扯蛋不?”
“我没杀人。”
“放他妈屁,好好一个人忽然就成灰了,不是杀人?”
“我没杀人。”
“那你给我个解释。”
“我解释不了。”
“操,你活腻了是不?”
赵金贵没说错,他的确解释不了。当他带着衣衫不整的二丫回到村里时,迎接他们的只有土块,粪球和沙子。“滚出去”“大骗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赵金贵拉着二丫走向自己的家,一路无言。他的右手紧紧拉着二丫的左手,他的左手狠狠按着二丫要举起的右手,两个人就像宇宙中即将交汇的原子,迎接着满身的尘风。赵金贵瞪着眼睛,二丫闭着眼睛,似乎有一道力场,将两人与外界完全隔离开了。
村民们开始用木棒打他们的头,他们不还手;用犁耙砸他们的腿,他们不还手;用镰刀割他们的头发,他们也不还手。走着走着,他们已经满身鲜血,然而村民们依然不依不挠。
直到自家门口,赵金贵看着周围愤怒的人群,咳出一口血,然后他说:
“各位的香火钱,我一份没动,全放在村口的地窖里。每个人都分好数额,切记不要多拿,否则会遭天谴。二丫已经没事了,以后再也不会受到伤害。列位,看在二丫的份上,请回吧。”
说完这句话,屋檐上的七彩鸟忽然全部啼叫了一声,众人被吓得抖如筛糠,丢掉了手中的武器。周围顿时静得出奇,只有蛤蟆的呱呱声响彻全院。一时间,没人发出任何声音。
最终,一个老头点了点头,先行离开。其他人见其离开,如释重负,纷纷逃走了。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了赵金贵和二丫。赵金贵放下了一直按着二丫的手,二丫却紧紧拽着不放。赵金贵有点慌,挣脱了几下,发现二丫的手好像和自己的胳膊连在一起了一样,就放弃了挣扎,任由二丫拽着了。
话说村民们一起涌向村头地窖,发现了一沓沓被锦纸包裹的,完好无损的钱。每沓钱旁边都有一张旧报纸,上用毛笔写着各人的名字,大家眼见钱开,纷纷拿起。忽然,天空炸了一个响雷,隆隆之声震得整个地窖都在颤抖。
在赵金贵院子里第一个走的老头说:“自打半年前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打雷。”众人点头称是。
第二天,有人发现,赵金贵连人带院子和房子,全没了。大家围着空空如也的地面,不知该说什么好。
(五)
“你既然还是这么装神弄鬼的,那我也不多说了。你自己说吧,要枪毙还是要无期?”
“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找到答案。”
“找你妈的问题?”
赵金贵半天不吭声,随后笑了下说:“死不怕,怕在活错了。”
对面的不明生物体笑了笑,说:“别总以为这世界就你能看透,你根本看不透,谁都在找这个答案。很多问题,包括你,包括我,都不能解答。最后,还得靠自己去悟。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有超能力,到现在不也一样窝在这审讯你们这帮傻子么。”
“……怎么,你也……”
“啊对了,有个人,你必须得见见。”
说罢,不明生物体起身开门。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赵金贵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二丫。她身穿休闲服,扎着马尾,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看着赵金贵,微笑起来,露出了两排很好看的小白牙。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她在赵金贵面前跪了下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带着无数的答案。赵金贵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她也傻傻地微笑着。最后,她轻启朱唇,宛如七彩鸟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从赵金贵后脑传过来。
“那四个字是:平安喜乐。”
“什么?”赵金贵似乎没有听清。
二丫又笑了,放大声音说:“你忘了快一辈子的,那四个字。洗礼时,你最想说的,那四个字。”
赵金贵就呆住了。
“平安喜乐。”二丫说。
赵金贵呆了半晌,俯下身,双手抱着头,把头陷在了双腿间。浑身颤抖着,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