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连日秋雨,风吹尽芦苇絮。家中旧书,恐不得晒,都受了潮。为养家糊口,就一定身不由己。
几周前,父亲来翻找早年间的手稿,聊起了马叔叔。马叔叔于数月前,过世了。
马叔叔与家父同事多年,曾在同一个单位,后一同调动工作。父亲往日里时常聊到他,而我只见过他两次。
那还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他与父亲在做《苏轼集》校注。父亲提着厚厚一摞稿子,在一个秋雨初停的夜晚,到马叔叔家。
父亲虽与他相识多年,却不知他到底住在哪一户,只得在楼下朝有几家喊他的名字:“马德富”。
听得他连应数声,又有呲吖一声铁门声,就见一位笑吟吟的老太太迎了出来。她是马叔叔的夫人。
去到马叔叔的书房,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的书房比我父亲的过份。各种书籍稿子,堆砌来只留出两条小路,一条从门通往他的书桌,一条从他的书桌通往书柜。
他和父亲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就是一堆书名人名之类的,然后就聊他们工作的单位,和单位领导。那年月,社会上涌出了第一批贪腐。
我曾以为父亲的同事们也和我自幼所受的熏陶一样,以性善为信仰,多行善事。然而那些人在利益面前,心性也就无所谓了。
马叔叔的夫人削好了苹果,递给我吃。
我一抬头,看到昏黄台灯照向他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唐老鸭。
我不禁大笑,笑得竟接不上气来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马叔叔和父亲望着我,问我笑什么,我就指着墙上的唐老鸭。然而他们看不懂。
回忆小时候,只看得到黑白电视机里的画面。菜有五味,生活却如同嚼蜡,那这活着的滋味,该从何说起?
身边的人行色匆匆,他们的眼眸里深藏着各自心里的世界。我该在何处安顿自己的世界?
我曾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笑。当有一天,人前做笑也找足了理由,心却哭了。我蹲下看蚂蚁碌碌,直到我在他们中找到我自己。
后来听父亲说,马叔叔的儿子早就工作了,但没有走学术的路,他们父子有些疏远。马叔叔脾气怪。
他们那一批学者,都经历过一段纠结的岁月。本身的学术在新旧交替、政治干涉中磨砺,这煎熬,绝非后来人能体验。
所以他们大多是倔得很的。他们绝不会接了项目,然后甩给学生做,自己当翘脚老板。马叔叔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博导。
他的学生出名吗?他出名吗?都是默默无闻,只在一个小圈子里,有影响。
人都会死,苏格拉底是人,所以苏格拉底会死。只是在苏格拉底的学生心里,老师又岂是一个轻描淡写的人?“死”只是一个词,但“谁死”,却牵扯着一桩桩心事。
我突然想问,多年之后,我该在何处安葬自己?
马叔叔过世了,后人翻开《苏轼集》,是否会去留意那一堆名字里不起眼的“马德富”?起码我至今回忆往事,还能忆起关于他的些许。那么,他的学生们,是否还在坚持他们那批学者的学风呢?
一个人死了,他的肉体化作灰烬,安葬于大地。他曾经的精神,可得故人的心,以安葬?
有许多学者,无盛名之累,却有生存之苦,无八面玲珑,只是性情古怪。他们活着时,书房里的书,可以埋没了他们。他们死后,他们的坚持,该在何处安葬?
坚持也好,坚持一生也罢,都无足轻重。人的手掌能坚持托着一本书,却难以忍受一团跳动的火焰的灼烧。
坚持所难得的,是在自己坚持的事物摧残着自己的人生的时候,能逆转这处境,让自己所坚持的,成为自己。
多年前,我放弃了学术。
对家父那批学者而言,没有什么子承父业的。
如今读书,求个自娱自乐。
念及儿时读过的书,还有父亲寄予我的期冀,不忍自暴自弃,不堪用自毁来挣扎。
如今偶尔在上面写文。也许多年后,会有人在回忆里,将我安葬于此。
有的人,会在书海里,遇到一座城,他们走进去,关上城门,就此孤独终老。
我们被生活撕碎,便只好从碎片化的时间里,拼凑那颗诗心。于是,想写这《碎片化写作时代的词话》,了一桩心愿,为一些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