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庆玲今年已经30,现在空窗期,在单位有些资历,新来的小年轻“玲姐、玲姐”叫得很脆生生的。黄庆玲看着她们清透的肌肤,嘴角含笑,想想当年刚进入公司的情景,突然觉得很遥远。
30岁和父母生活在一个城市,相当的不容易,亲戚朋友们对于她婚恋问题的明枪暗箭,估计美国队长的盾牌都无法抵挡,所以黄庆玲能活得心清气平实在需要很强大的气场和定力。其中的某个原因可能是她经常出差,或许还因为某年她很有先见之明地供了一个小户型,地段有点偏,出个门就像从城乡结合部进城。
每次面对妈妈“特殊关心”,黄庆玲就对她妈妈说,“我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路上奔波,回家能不能先让我歇口气。”她妈妈立马担心地看着她疲惫的脸色,说,“要不,我给你端碗鸡汤。”
小时候黄庆玲很不爱说话,在学校一个学期只说了3句话,回家和妈妈也是仅限于点头和摇头。她妈妈一度想了很多办法,请各样的老师医生来帮忙,但是又要照顾黄庆玲敏感的自尊心,不敢轻易地表露出什么来。
黄庆玲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活泼当然是花季少年的共性,但是安静也是一种表达。她想说的话装在心里,诉诸于口好像都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而现在她知道,她能从“被催婚”的硝烟中幸存,多亏了她的老妈。她也在反思,其实即使她再忙,在生她养她打拼多年的城市里谈个恋爱其实不难。当然,首要的前提是她想。可是她非常享受目前的状态,不忍心将它破坏。她拥有忙碌的工作和稳定朋友的关系,偶尔参加豆瓣同城活动,骑车、快步走、放风筝,生活挺美的。
直至某天下午,黄庆玲坐在候机场等待飞去杭州的航班。那天,航班晚点,她安心地追网上连载的小说。因为要留意航班信息,她没敢带耳机听音乐。恍惚间,她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淳淳的甘冽,还有一种特殊的扎实感,让人想起初冬时踏雪的声音。
黄庆玲猛然回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只看见他的后脑勺和一件宝蓝色的风衣,他背靠着座椅上正在打电话,和她仅隔一个位置。她内心开始乱跳,放在书上的手无意识地颤。她又赶紧端正坐姿,庆幸是在他身后,不会被发现。
黄庆玲是高三补习的时候认识许明宏的,那是她的英语培训班的老师。她那时一度想去香港读大学,班上的大半的尖子生都在为出国做过准备,她虽然胸无大志可是也被班里求学潮流裹挟前进。
许明宏老师刚刚毕业,初入社会的青涩还未褪去,面对那些胆子大的女生的调侃还会脸红。黄庆玲情窦初开,许老师声音听起来实在迷人,清落灵透的感觉。她在台下仰望着她,就像仰望着雪压松枝等着它簌簌往下落,落在心里,有着沁凉的舒爽。
她很努力地学习英语,只不过想许老师的目光能多停留在她的身上一秒半秒。黄庆玲很享受许老师偶尔投来的肯定的目光,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可是那好像是世上最轻柔又最炸裂的一个惊叹号落在她的心里,带来砰砰砰的回响。时隔多年,回想起来,她的胸口仍会有力的颤动。
这样的颤动,对于年少的黄庆玲就是春药,她卯足了劲头学习英语。她的心干净而且纯粹,善于利用零碎的时间,将要记忆的语法单词,变成了一截一片的纸条,烂熟于胸。她无论吃饭睡觉都在听英语,全方位提高,进步也很大。在培训班两个月,各种大小考英语的名次都是第一。老师很惊奇,妈妈更是惊掉了下巴,对许老师赞叹不已。黄庆玲听了,比听到夸自己还高兴百倍。
不过即使是这样,黄庆玲也只是能偶尔得到许明宏的赞许,因为她太安静了。有一次,许老师请她站起来对某道题进行解析,她愣是怔忡在当场,不敢站起来。那是许明宏对她最关切的时刻,他看着她,仿佛春日融融的暖阳轻轻笼罩,黄庆玲的心变得柔软而轻飘。可是她嗓子眼被堵住了,根本无法开口。她甚至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连动都不敢动。
黄庆玲脸一阵红一阵白,心里一阵热一阵寒。不过,满心狂喜终是被满心的悲凉盖过,因为在喜欢的人面前,在喜欢的人的注视下,她连开口的能力都没有。
许明宏的注视仿佛让她置身于一种桎梏当中,黄庆玲终于窘迫地咬紧嘴唇。因为许明宏没说话,于是大家都在安静地等着,等到他满脸的笑意僵化了。许宏明终于说,“黄庆玲同学很害羞。大家知道,英语是语言学科。听说,黄同学在学校笔试次次第一,还是要抓住机会多锻炼自己的口语。考国外的大学都是有面试的哦。”
黄庆玲第一次觉得说话的重要性,即使言语中抑扬顿挫的变化或许会夸大或者扭曲了自己的真实内心,可是有机会表达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她每天出门每次回家都面对镜子对自己说话,一开始真是很抵触,搜肠刮肚地寻找可以谈论的事情。当然,她根本找不到要说的话,没办法,她于是将要说的话预先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按照纸上的内容读出来。渐渐地,她可以只在纸上列写要点,然后进行拓展。除此之外,她开始和黄老太讲话,有时候是问她晚上吃什么,有时候说今天她会晚点儿回。寥寥的几句把她妈乐坏了,黄庆玲看着她妈妈的笑脸想象着许明宏在晚上半明半昧的脸,心里也觉得很愉悦。
黄庆玲开始争取时间去市广场的英语角,练口语。她觉得对着陌生人说话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她背过的句子,还是很流畅地从嘴里倾泻而出。只是,每次见到白衬衣高挑的身影,她会躲。
是的,许明宏上课喜欢穿着白衬衣,将衫尾都塞进西裤里。人显得精神修长,黄庆玲从他的身后看着那平而直的后背,看着腰部因为束起而鼓着的衬衣因为走动而起伏,就像船上的风帆行驶中的起落。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走得很远很远。
自从那次,许明宏好像知道她有交流的障碍,所以在课堂上也会有意无意点她的名字,让她起来。自然,一开始她紧张得只能小腿打颤,愣愣地看着许明宏举手无措。慢慢地,她倒是放开了些,有点儿尴尬地自我嘲笑一下。这时,许明宏也会笑。这时,周围的女生会轻轻地嘘声。
黄庆玲很难堪,她看着许明宏眼眶慢慢变红。她妈妈的敏锐没错,她就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害怕异样害怕变化,所以她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当她想要冲出去的时候,一切又那么艰难,她看着许明宏,半明半昧的光下他的模样那么清亮,她咬紧嘴唇心里暗自地下决心,还是要努力。
许明宏很有耐心,每节课总挑问题问她,她更有耐心,在大家的炯炯目光下,渐渐自如,偶尔也能回答。慢慢地,她可以在课堂上帮许老师进行小结。许明宏有一次轻拍了她的肩头,甚是欣慰。
最后一次培训课,黄庆玲等在门口,所有的人都走了,她把一直藏在课本里的卡片交给许老师。她没敢看他的眼睛,转身就走。她的英文写的很漂亮,每个起笔都圆润轻轻翘着,就像她隐匿深藏的心思悄悄地逸出。“You arethestar in my heart. And make me an angle.”
黄庆玲不敢,和那些掩嘴含笑的害羞的女子相比,她不仅仅是缺乏勇气那么简单,她更缺乏技巧。当然,她也害怕弄巧成拙只能心思暗藏。百忙之中,她还难得看了很多恋爱实录,心里觉得聪明活泛的许明宏或许多多少少能明白那张粉色信笺或明或暗的情愫。
她看向他的目光虽不至于灼热,但是足够强烈;而且在年少的时候,某种突飞猛进和某种不可思议,不是都与特殊的情感相关。黄庆玲在交出她心事之后,惶惶然地度过了剩下的时光。
高考结束,黄庆玲的成绩不够出色,她没能去香港。可是,她留在本市上大学,却也心甘情愿。刚刚开始的两年,她有意无意地路过那个培训学校,她没有什么发现。楼下的行道树,越长越茂密,蓬勃的姿势就像旺盛的青春在空中肆意张扬。可是,黄庆玲的青春就是树下的围栏,默然安静。那些树上的喧哗沙沙嗦嗦,她始终聆听,却从不言语。
那一年,她学会了问候,学会了回应,学会了交流,可是她终是没有学会表达。她很努力,努力地重塑过自己,她觉得他会知道,会明白。可是,人心的距离永远无法猜度。如同现在,她坐在这里,听着往日心动的嗓音,却依旧无法明白多年前的自己,为什么躲避又为什么迎难而上,为什么迎难而上后又用了遮遮掩掩的方法。
黄庆玲想了又想,侧身,轻拍了下许明宏的肩膀,就像当年落在自己肩头的巴掌,她负重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许明宏回头,看见她灿烂的笑,“许老师,您好!”
“哎哎,你好!”许明宏很意外,慌忙地站起来,“是黄庆玲同学?你漂亮了很多!”
黄庆玲也跟着站起来,开心地回应,“老师就和当年一样又帅又年轻。”
“哪里——哪里——我还记得你以前很内向。”
“嗯,好像遇见老师后改变了很多。”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许明宏,“你这是要去哪?”
“杭州出差!老师您呢?”黄庆玲问。
“北京出差。”
两人相视而笑。黄庆玲侧着头问,“老师,你知道当年我喜欢过你吗?”
“啊?——哈哈哈!喜欢我的学生一直不少!”许明宏笑得很自然。
黄庆玲掀掀眉头,“嗯。在培训班,许老师最受欢迎了。”
那些小纸条,那些脸红心跳,那张卡片都不知遗落何处。还好,总是有痕迹可循,看着长大的自己。黄庆玲埋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机,释然微笑。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是在等待,等待一次遇见,彻底将心思表白,然后将过往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