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蒙田可算是個老派的領主,但他也把主要出產從小麥轉向了葡萄酒:利用天然降雨和排水的優勢,在田莊南面山坡的白堊質土壤上種植葡萄;葡萄根鬚吸收了土壤中的鉀、氮、磷、鎂,最終生產出,根據科萊特(Colette)的說法,帶點“土味兒”的葡萄酒。
蒙田辭去法院的工作,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看到了田莊的潛力;用蒙田自己的話說:“家産日增,超出了我的估算和預期,似乎回報總是比投入多。”
蒙田的生活,在他自己眼中,也必然與葡萄園天然的農時節奏交織在一起,因為那就是他身處的環境:
命運最值得我感激的事情之一,是在人生各個階段,我的身體狀況能夠一直順應自然地發現;我已經見過了人生的葉、花和果,現在正在看到它的枯乾……
然而,經營葡萄園,比種植小麥要求更高,更有技術難度,需要用心管理,掌控一切。因此,蒙田的退休生活,不見得像他最初希望的那麽平靜。靠蒙田莊園吃飯的有幾百號人,他抱怨他們的貧困和糾紛給他帶來的煩惱,並引用賀拉斯的詩句,以說明種植葡萄的人苦厄不斷的生活:
要麽是冰雹毀了你的葡萄,
要麽是無常的土地導致歉收;
樹木埋怨太多的雨水,或乾旱,
或者是冬季的嚴寒。
他說,“村裏的葡萄受了凍災,我的神父就宣佈這是人遭了天罰”;並說,第歐根尼的“回答正對我的脾氣”——別人問第歐根尼最喜歡什麼酒,他應聲答道:“別人的。”
當然,蒙田不一定要親自下田,參與辛苦的勞動。莊園顧有一位管事,專門監管葡萄的栽培、護理:在葡萄根周圍松土施肥,修剪枝條,讓能量更集中地被果實吸收。但是作為領主,蒙田應該會負責決定葡萄採摘何時開始,這是與莊園的經歷前景休慼相關的重要時刻,需要把大量的勞動力組織起來,還要安排好他們的伙食;酒桶和酒榨也要進行檢查與維修;此外,他可能還要負責葡萄酒的銷售——通過新出現的一種政府代表,或曰經紀人;當然,肯定也要藉助家族的關係網絡。作為波爾多市長,他針對進口葡萄酒,對本地葡萄酒採取保護措施,訂立規章,禁止二者使用相同的酒桶。蒙田似乎還嘗試著改善自己家出產的葡萄酒的品質:他察覺到葡萄酒“根據葡萄果實和採摘時節的不同,在酒窖中的味道也有不同的變化”;他還在意識到桶中的酒渣對於保持酒的活性非常重要。在德國和意大利旅行的時候,他會抱怨“陳”酒喪失了果味的甘甜。
(二)
因此,與葡萄酒和釀酒有關的詞彙,在蒙田而言可謂信手拈來。《論無所事事》可能是蒙田所寫的第一篇文章,該文開篇即借用維吉爾詩中的意象,把他的心思,比作桶中波動的水面映在天花板的光影(對釀酒人來說這是一個熟悉的景象),並寄希望於退休生活能讓他的心思“日漸厚重和成熟”。而在探討兒童教育的問題時,他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葡萄栽培上:
就像農藝,栽種之前和栽種過程本身的方法步驟,都是簡單明確的,可一旦種下去的東西活了過來,有了生命,接下來,培育的方法就變得多種多樣,遇到的困難也五花八門;人也是同一個道理:造人不用費什麼力氣,可孩子一旦出生,養育和教育他們的過程中,有數不完的事情需要我們操心,充滿了煩惱和恐懼。
轉換話題的時候,他會說換個酒桶試試;談到自己的憂傷,他說要把柔弱的心靈變得堅強,“給這個已經鬆動,行將破碎的酒桶結結實實地敲上幾下子,讓桶箍重新牢固”;他說你很難從西塞羅的作品中榨取到任何”果汁和果肉”;他引用塞內加的話,描述回憶亡友時那種帶著溫馨的憂傷“像老酒的苦味;他把餘生比作桶底的殘渣:“我已經飲到了生命的桶底,開始有了酒渣的味道”——相似的表達,後來又出現在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中。
(三)
葡萄酒與身份地位的關係也被揭示出來:口感更為精緻的白葡萄酒,被認為更符合上流社會人物的身份;而提氣熱血的紅葡萄酒,則和武器裝備一樣,是士兵的必需品。蒙田在文章中講過,一支法國部隊,向北朝盧森堡進軍時,由於天氣嚴寒,配給的葡萄酒都凍成了冰,戰士們乾脆用斧頭把結冰的葡萄酒砍成碎塊,裝在頭盔裏拿走。
在具有普遍性的同時,酒往往也能揭示出不同的民族性格。法國人不碰桶底的殘酒,而在葡萄牙,喝桶底酒完全配得上王公貴人的身份;佛儸倫薩人在酒杯中加雪(其他地方的人通常會給酒加熱);德國人更看重容量而不是質量,他們喝酒用大號的杯子,甚至會邀請自己的僕人也來上一口;如果說德國人的酒杯太大,意大利人的酒杯又太小了;旅行到巴塞爾時,蒙田聽人抱怨,說當地人個個酗酒,生活放縱。
葡萄酒在《隨筆集》中為蒙田提供了一條與古人聯繫的臍帶,使他可以安坐下來,與古人對面暢飲。他說古人喝酒的時候,會停停歇歇,甚至在冬天,酒裏也要放冰塊;古人對酒也有自己的評價標準:蒙田引用荷馬,說希臘開俄斯島的葡萄酒品質超凡,當地人的釀酒技藝學自酒神的兒子俄諾皮翁。(根據普林尼的說法,公元前121年的葡萄酒品質特好。)
(四)
傳統上,釀製美酒的手藝主要被修道院所掌握;但在中世紀過程中,釀酒與品酒的技藝逐漸傳播,形成了範圍更廣的一種文化。
作為業內人士,蒙田對各地的釀酒技術也很感興趣。在馬薩德卡拉拉,……他在葡萄園周圍打轉,留意到盧卡收穫季節的開始,看到烏爾比諾紅衣主教給他的葡萄進行過嫁接,還注意到斯福爾扎紅衣主教的葡萄園裏的林神薩梯雕像;他把羅馬和波爾多的葡萄園進行比較,說前者都是“特別美麗的花園和遊樂的去處,我看到,利用起伏不平、巉岩嶙峋的山地,藝術也可以創造出美,且為我們的平原地帶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