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运员

银行快下班的时候,牌号为“悲A•YY110”的押运车照例开到了门口。一人守车,一人把门,一人进去提箱子,提箱子的人出门时,把门的人跟着出来,护送上车,守车的人等把车后门关了,就去驾驶室开车。这个安排雷打不动,从车子到门口的那段路,是不准经过的。我走路向来低着脑袋,又提着手提电脑,我发誓是手提电脑,绝不是军火,很多个回家的路上,押运员都拿枪为我指路,我很感谢他们的热心,其实,我更想他们让枪响一下。听说在一次穷凶极恶的抢劫后,本来从不上子弹的押运枪支,都装上了子弹。但我不相信,押运员不在我身上射出一个洞洞,我就不相信他们装了子弹。

这次我故意低着头,走得比平时更快,简直恨不得冲上去。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希望听到“砰”地一声,把我的心射落到地上去,就像小时候我跟着邻居去打鸟,“砰”地一声,鸟从树上落下来了。我的心会像鸟一样,在地上弹几下,那是开心的一幕。押运员也会喜欢这一幕,他们的枪可能从来冇打过活物,冇打过活物的枪难道还他妈的算枪吗?省城也冇得其他活物了,只有人。我要怎么搞才能让他们醒悟过来呢,让他们晓得有一个活靶子可以练手。我告诉他们我是来抢钱的,从手提电脑袋里摸出一根棍子,用布包着,对他们指指点点,口出狂言,然后他们枪毙我,第二天登上报纸头条,戴着新发的奖章被称作英雄赞美,报纸一点都不会提到我的枪是假枪。这样搞是不行的,我还冇打算做江洋大盗。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让押运员打我一枪,跟亲热的哥们拍一下肩膀一样,不会惊动别个,比如记者、押运员的上司、我的家人等等。开枪吧,好汉们,向我开枪!

提箱子的押运员从银行大门出来了,自动门向左右慢慢打开。把门的和看车的耸了耸枪,环视四周,钢盔的带子把两颊勒得绷紧的,那线条真他妈的帅啊。只有三步了。我的鸟快飞出心窝子了。站住!离我最近的看车的押运员把枪朝我推了出来,表情坚硬,一点也看不出紧张,训练有素,没白纳税养这小子。

从来冇得人对我讲过“站住”两个字,我们说“等一哈”,这个押运员的国语里带着点京城口音,卷舌音发得很好,把我舌头打捆都发不出。“站住”是么子意思呢?猛一听,悲伤省的人冇一个能反应过来。走三步的时间,对我这样脑壳不灵范的人来讲,短了。第二步的时节,枪口顶在我的胸门口了,顶得我后退了一脚,我拿正眼扫视了一下场面,守车的一前一后叉开双腿,右手握着枪托,左手端着枪管,提箱子的把箱子放下来了,猫着腰,枪还举着,把门的右手食指扣到机关上了,瞄我的脑壳瞄得死死的。周围的人都不动了,他们呆在原地,像被街头魔术表演吸引了一样,他们不可能比押运员警惕,押运员毕竟在橘子洲上经过第六感训练了的。在电影里,抢钱的穿着夜行衣,戴了面具,面前这个职业西装的青年,怎么跑到枪口上了呢。开枪吧,好汉们,向我开枪!

你的枪里头有子弹冇?
后退100米!
你的枪里有没有子弹?
后退100米!
我是在这栋楼上班的,天天看见你们。
不后退就逮捕你!
好好好,我退我退,你的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嘛?我真的只是想问一下有没有子弹。

押运车走了,它开进车流,在路口红灯停了30秒,过了红灯,几辆公交车把它藏起来了。我情绪低落,比早射后还低落。押运车每天准点开来,押运员依旧庄严肃穆,按程式办事,没劲透了。我认得的人,有的说冇得,有的说有,都不能肯定。

这段时间省城已经发生了好大的变化。街道上的绿化带,漆得翠绿翠绿的,反着夏天的光,像妹坨们的红唇,反着春天的光。店招更新了,右边清一色的洁白,左边清一色的乌黑,白的写着黑字,黑的写着白字;按照艺术家们的头发的颜色,大楼外立面统一漆成了银灰色。一半的户外广告牌,悲伤省文明办印上了鼓舞人心的句子和图片,最常见的一幅是这样的:著名喜剧演员小兵,在鼻头上方沾了片白粉,头上扎着朝天辫,身穿中式长袍,咧嘴张牙,朝路人甲乙丙丁笑个不停,旁边十二个大字:杜绝悲伤恶习,树立快乐新风,小字是:快乐天使小兵。

我猜,押运员在放假的时候,会去太平街的夜店看演出,我似乎在门前见过一个,虽然冇戴迷彩钢盔,脸上那条被带子勒出的痕迹,硬是很明显的。夜店常有超级悲伤青年出没,他们在那里喝着小酒,泡着小妞,能唱歌的在台上哼着小曲,“你的父亲死了,我为什么这么悲伤;你的爱人跑了,我为什么如此凄凉”之类的调调,夜夜在隔音效果很好的夜店场子哀鸣。超悲青年的海选,停止一年了,也冇得重新开选的迹象。首届冠军赵旭如,已经离开悲伤省很多年,最后一届的解渴,只能靠哼着那些要死要活的小曲,来糊口养家。超悲青年的死忠们,成了这个城市夜色的赞美者。

透过窗外,那辆牌号末尾是110的押运车已经开过来了。我把手提电脑丢在办公室,赶快下楼去。提箱子的已经进门。我站在四步之外,两手摊开,对守车的押运员说,你好,还记得我不?押运员上下打量,用电子语言问,什么事?上次的事,让你受惊了,实在很抱歉,所以呢,我是来道歉的,我带了一本小兵的他传和一张碟片,碟片里面有他的作品集,小兵昨天才签名的,送给你。押运员说,谢谢,不要。我说这些东西我现在已经送给你了,我放这里,你可以随便处理。我慢慢蹲下来,把他传和碟片放到了地上,举起手,往背后退了两步。把门的押运员喊道:么子东西啊?小兵的他传和碟片,守车的回应。那给我撒,我爱宝他了。

请问贵姓?
马。
马sir。我在这个银行开了户,每个月我都会存点钱进去,你保护的钱里面,一定有几张是我的。
职责。
有没有人叫你们镖师?武侠电影里那种?我觉得你们好神秘的,武功很厉害吧?哇,你们速度好快啊,就走了啊。枪里有没有子弹呢?

我冇得枪,冇得子弹,也冇得人给我造。大学军训打靶留下的五个子弹壳,来来回回搬家,几经流转,一个都不剩了。有一个钻了孔,穿了红绳子,在脖子上戴过一段时间,记得是国耻日的时候,我在大街上游行,举着标语,咬着脖子上的子弹,那子弹都被咬出两道深深的牙印子,敌人却不晓得躲在哪里。军训打靶的时候,五十米外的靶子,圈圈一个都冇看清,那五颗子弹,估计全射到地心去了。我多次梦见自己拿着枪,站住靶子面前,一顿猛射,子弹全部射在红心里面,射完后满身舒畅,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业。更多次数,我的枪里什么都射不出,哑了,在梦里,这个时候,我老责怪自己,大学军训的时候为什么全部把子弹射完了呢?等在这个银行存了足够的钱,我去黑市买一把枪,和一堆数不完的子弹。

马sir,枪里有没有子弹?在马sir眼里,除了押运员,全世界的人都是可疑人物,他的回答,像聊天机器人,总是反反复复那几句,要么干脆不搭理。我问了他十几次了,他从不正面回答。他为什么不说有呢,有枪就有子弹,这白痴得猪一样的逻辑,是他不屑吗?他为什么不说有来威慑我呢?是没有子弹吗?他太诚实了不想说没有?还是子弹没有放在枪里而是放在身上,他懒得跟我多费口舌呢?现在,押运员的枪里到底有没有子弹,这个问题让我疲倦,那股恨不得从马sir嘴里抠出答案的心情冇得了。每天下了班,一出大厅,迷彩车、迷彩服、迷彩帽、迷彩枪,在这个城市的色系里,还是那么地抢眼。

共和六十年,省城的街灯一律改成粉红色,吃葡萄也不许吐葡萄皮,夜店的生意冷淡了一层。春天却多起了雨,空气湿漉漉的,春雷常常无备而来,敲了一声就走了。冷热也无常,感冒开始在街面上流行。有一天下了班,听得“砰”地一声,以为又是春雷,远远地却瞧见马sir倒在地上,血淌出来。我以为是抢劫,近边的人群却没有恐慌。跑过去,两位押运员挡开不断靠近的观众,靴子踩在血泊上也冇顾及。箱子被银行的工作人员马上提回。马sir的遗体不停地弹了弹,像我小时候的邻居打下的鸟。小兵站在对面的广告牌上,看着喂自己子弹吃的人傻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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