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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1645年出来打仗的时候,带着南明隆武帝发给他的一大摞空白委任状,和历史上最长的一串官衔,就是没兵没卒,没钱没粮。
“钦命招征直省便宜联络恢复南京江北等处地方少保兼太子太师吏兵二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这念下来虽不容易,但不值什么钱,此类仅吊着一口气的小朝廷的官职,从来都不值什么钱,连皇帝也不值什么钱。
就是其时的隆武帝,和所谓的首辅黄道周,不都攥在郑成功他爹,原先的海盗头子,现在的福建总兵、南安侯郑芝龙手里,也不值钱。
崇祯十五年,黄道周被免官的时候,与方以智、冒辟疆、侯方域并称为明末四公子的陈贞慧,曾经执以弟子之礼,陪他游南京。这位对黄道周崇拜得不得了的陈大公子记述此事时,曾这样评价他的老师:
“貌似中人,弱不胜衣,当大事则侃侃不挠,志节同信国,而文章擅韩、苏之长。”
这就是说,黄道周是中等个头,身体偏瘦,他死节时,刽子手因为够不到他,请他坐到椅子上砍头的传说,基本来自树立高大形象的需要。除非那刽子手是个侏儒。
此时的黄道周料想更加“弱不胜衣”,所幸他名气够大,福建是他的老家,他手里还有一大摞委任状,所以他不久还是征集到了一点钱粮,招募了几千士兵。
主干是他的亲族、门生,士兵都是些没打过什么仗的泥腿子,马总共八九匹,武器则五花八门,大概是以扁担为主,所以叫“扁担军”。黄道周最终,就是带着这样一支军队,出仙霞关,去抗击清军,收复失地的。
这支“扁担军”能不能打仗,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实际上也没正儿八经地打过仗,至少历史不认,尽管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清军,而是洪承畴的伪军。反正一场折腾过后,他们就剩下没多少人了。
偶遇战被杀的,逃跑的,得痢疾病死的,肯定都不在少数,这也不必多说,但是黄道周是自己请命出来作战的,他只能有进无退。
他一腔忠诚,当年都能跟崇祯皇帝对着骂,他骂皇帝忠奸不分,皇帝骂他就剩一张破嘴,你想生死二事对他还算什么?他还怕谁?
所以这也只有死而后已。
黄道周的手下,倒并非无人,后来为大清收复台湾的一代名将施琅,此时就在他军中任偏将。施琅早知道书生打仗不行,只凭一身肝胆,一腔热血打仗不行,所以他就曾给黄道周出了一个主意。
这些兵干脆遣散得了,我们只挑选几个精干从小路直奔赣州,然后您就以大学士督帅的名义,节制、调遣南赣、湖广等地督抚、总兵,会师决战。
但是黄道周却没有听。
他那时对自己的声望太自信了,对天下士民的爱国热情、抗清决心也自信,他本以为他振臂一呼,天下人就一定闻风而动,纷纷响应。
黄道周却是在最后阶段才看清形势,认识到施琅的正确性的,但这时已经晚了。他就是给隆武帝打报告说自己非统兵之才,要把部队交给其他人,自己回家养老,也晚了。
隆武帝无人可靠,坚决不准,郑芝龙有心拔除这个眼中钉,坚决不发一兵一粮,于是他们就共同把黄道周打入了死牢。
黄道周在这一点上决不如他夫人蔡氏清醒,蔡夫人当初一得到消息,就叹息了一声:“哪有将在内相在外能成大事的,道周是死得其所了!”
2
黄道周带兵向婺源进发的时候,已经是年底,不久,乐平失陷的消息传来,士兵中有很多人听到要离队回乡,黄道周立刻准了。
他那时大概就已经不大往好处想。
但是这时候,偏偏有一个好消息传来,伪婺源县令(那时候大家互相称伪)来信说,他要做内应。
这个婺源县令大概姓许,却是黄道周的门生之一,他来信的意思是,我与督帅张天禄都是不得已才降清,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现在老师来了,我们正好反正。
许县令的话可信不可信呢?这可难说。但是它显然是一大希望,诱惑很大,难以割舍。
科举时代,师生之谊不亚于父子之情,再说了,黄道周这时候还能有什么路可走?既然怎么都要打,那忠厚的黄道周这时候就只能宁可信其有,于是他随后就大踏步地跨进了他门生为他设置的陷阱。
黄道周率部队一到,就伏兵四起,把他捉了过去。
史称:“大清将张天禄,诱执大学士黄道周于婺源,生致南京,道周死之。”可见这“诱”绝对不虚。
黄道周是明末最著名的学者、大儒,最忠直的大臣,最高的精神领袖之一,最后的标杆式大丞相,活捉他这多大的事啊!
而且那时候的清军已经不准随意杀死明朝大臣,洪承畴也不想让他死,清军更想用他来消灭明朝人的抗击意志,所以黄道周很快就被押到南京去了。
黄道周没有战死沙场,却成了俘虏,这绝对是大大的耻辱,按照他的秉性,这是必须死的,那么他为什么却没有咬舌、撞墙,立刻死呢?
黄道周采取的其实是比较温和的方式,他有过二次绝食。
第一次, 在刚被捉的时候,但是他门生却劝他,不能死在这里,得到金陵骂完贼臣再死,死也要魂依孝陵,离皇帝们近些。
黄道周想想很对,于是就先不死了。
第二次, 是在徽州,他看到正月十五老百姓闹花灯闹得很欢,还会跑到敌军的营帐里玩,受到很大的打击。那一刻,他应该是一种幻灭的感觉,不知道他会不会对自己的价值都感到怀疑。
他这一次又没死成,大概正是南京到了,孝陵不远,骂洪承畴的机会不能放弃。
但也有传说说,是洪承畴怕他死,特意请了一些乡党来看他,趁他高兴,连连进酒,使他还能获得点营养。或者说,有人故意拿明姜给他,明姜他是肯吃的。
这些当然只能听听。
如果说还有一种可能的话,那就是比较人性的可能,毕竟黄道周骂过洪承畴了,还活了好几个月,这后面他写诗、读书、留字,再也没有绝食过。
没有人会不恋生,不恋父母妻儿,死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徽州所见,也会让他产生一种疑惑,国是皇帝之国,还是百姓之国,国大,还是天下大。
这种矛盾选择,遇到改朝换代的乱世,读书人都可能有过,至少黄宗羲、顾炎武后来是想明白了,天下大。
不管怎么说,投降之事,黄道周是肯定不为的,但是洪承畴那时候也给了他一个较好的选择,那就是剃发不降清,出家做和尚。
这种生之诱惑的威力,肯定非常之大,表面上看,黄道周这样一来既可以免于投降,保持体面,又可以继续进行他所醉心的学术研究、书画山水之乐,很值得考虑一下,但是他最后,大约还是跳出这种挣扎,想明白了。
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活着,就是一种变节,他是决不肯带着耻辱苟活的。
3
以黄道周的影响力,和同乡同僚加好友的关系,当时的大清内院大学士、七省经略洪承畴,当然应该是去看过黄道周的。
所以历史上就留下了很多类似的记述:
洪承畴来,他假装不认识,这谁啊?什么?洪承畴?胡说!洪承畴是忠臣,已经死节,先帝曾为他立祠京师,怎会如此不肖?这断必假冒!
或者,吾友以死封疆,你人耶?鬼耶?哪里来的鼠辈敢盗窃他的姓名来玷污清白!
这样的骂,或许黄道周真会有之,但它因为太多,却又显得不太真实。
《明季南略卷四》的金声、左懋第、顾正咸,以及《松江县志·人物志》里的夏完淳差不多都是这样骂的,这倒像是一种针对洪承畴的完美模式。
而且洪承畴还都是满脸羞惭而去,这怎么可能?
洪承畴一再找骂,何苦来哉,他未必非个个亲自出马,再说,他身为封疆大吏,久经官场、战场,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阵仗没见过?他修炼到这种地步的人,何至于被几句话就弄得掩面而去?
内心的羞惭,不代表面上的羞惭,更何况,这种事他自己,当年也曾做过。
他当初被捕,也曾绝食数日,皇太极把所有能用的人都用了,都被他大骂而回,后来范文程去试探,都被他大肆咆哮了一顿。
皇太极最终是用耐心和厚待将他软化、征服的,据说就连庄妃都曾不惜以色相去唤起他对女人,对生的眷恋,试想,有过这种复杂经历的人,怎会把同样的反应放在眼里?
所以以我看来,《台湾外纪》中洪承畴的这一反应,才像是“奸雄本色”:
黄道周给洪承畴写了一联送来:“史笔流芳,未能平虏忠可法(史可法);洪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成仇(洪承畴)。”洪承畴笑:“庸儒不识时务,毋使彼沽名反累我。”
洪承畴对黄道周采取的其实是同样的办法,那就是羁縻。
他给黄道周好吃好喝,还给他一定范围的自由,准许他读书作诗,会见朋友,那几个月,黄道周的面容,竟日渐丰满起来。
然而,洪承畴对黄道周的这种变化却会错了意,这世上就是有黄道周这种跟他不一样的人。
黄道周那期间其实是逐渐看开了,反正早晚得死,倒不如好好活上几天,留下点东西。他因为不再为天下忧,不再有劳心劳力,勾心斗角,鞍马劳顿,反而能吃好睡好,心情愉快。
他如果再想起自己一生都在跟权臣斗,跟皇帝斗,贬官获罪的次数自己都数不清,就更加会有某种轻松、释然。
好的、坏的,一切的一切,一死百了。
蔡夫人在他入狱之初,那信就已经寄来,那上面说的是:“忠臣有国无家,临难毋苟免。”如此,那黄道周就连家人这一点念想也不必有了,于是他就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京剧《洪母骂子》)
4
黄道周决心赴死之际,据说,洪承畴仍旧写了奏折想留他一命,但是他奏折中的那个“负有重望”和“察江南人情,无不怜悯痛惜”,却更加犯了多尔衮的大忌。
这就是司马昭杀嵇康的重演。
处决令下来,黄道周很从容,慷慨赴义的1646年3月5日,黄道周梳洗完毕,依旧画了两幅水墨画,题上字,盖完章,这才出门。
那是他答应人家的,不能食言。
黄道周是明朝的书法大家,绘画也相当了得,他入狱之后,大家都料到将是绝笔,于是无不纷纷来求。清朝一度查禁得那么严酷,他的若干字画居然也能在民间辗转流传下来。
黄道周一路上气势昂昂,但是他到了东华门,孝陵附近,一块福建门牌之下,却跌下车来,再也不肯走了。
他说,我就死在这里好了。
监斩官竟无可奈何,只好顺他,于是黄道周的头,就在那里滚落。
黄道周死了,临死前曾咬破手指,在衣襟上写下七个大字,“大明孤臣黄道周”。据说,这件衣服拿给洪承畴看时,洪承畴掉了眼泪。
是感动、羞愧、惋惜?还是为了什么?是真,是假?这恐怕谁也说不清。但是我宁愿相信,洪承畴是真哭,黄道周代表的是曾经的洪承畴,他不是为黄道周哭,而是为自己哭。
曾经的洪承畴死了,现在的洪承畴活在深渊里。
洪承畴也曾是一代大儒,一世表率,万人敬仰,他不幸遇到的是一个历史的大风口,面临了生死抉择。
他投降之后,朝廷虽然曾掩盖真相,为他立祠,但世人眼明,众口唾骂。
“忠义孝悌礼义廉”,缺耻;“一二三四五六七”,缺八,洪承畴是无耻的王八,据说这就是有人贴在他大门上的对联。
洪承畴的老母肯北上,原来不过是为了当面骂他打他,他在泉州建的府邸,他母亲和弟弟决不肯入住,弟弟竟一度曾带着老母住到船上,这一切无疑都曾给他带来重压。
这倒还罢了,可是清廷又对他怎么样呢?
皇太极收降了他,却并不信任,终其一世,只用于咨询,并没有给他任何官职。
多尔衮、顺治的重用,毋宁说是利用,他们从来没有让他进入决策中枢,尽管他是马前卒,为大清立下无数大功。
本在江南名望崇高,关系盘根错节的洪承畴,一旦投降,江南人就不认了,他们统说洪承畴已死。而在他的满汉交融策略下,逐渐汉化的满人,竟也逐渐开始觉得他不忠不孝不爱国,污得很。
朝中对洪承畴的看法分成两派,争议极大,这直接导致他安抚南方归来,安置成了一大问题。封赏只是象征性的,安抚几乎没有,就连他最后年老多病,受不了冷眼请求退休,康熙也只给了他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袭职衔。
这就像骂人一般,立刻成了他叛明效清20年的笑柄。
如果洪承畴知道后面的乾隆皇帝会做得更绝,他更该哭。
乾隆把史可法、黄道周树立起来,大肆表彰,称黄道周为“一代完人”,这还不算,他竟将洪承畴一巴掌打入了《贰臣传》。
争夺天下时,需要的是降臣,天下稳定时,需要的是忠臣,且不管是哪一朝的忠臣,洪承畴就这样被他效力的朝廷打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而代表民族崇高精神的黄道周,则始终彩旗飘扬。
一个洪承畴,一个黄道周,便是中国朝代史的缩影,中国历史大致如此。但是改朝换代之间,有关精神价值选择的更多复杂性,却就像爱,始终说也说不清楚。
END
文 | 九鸦
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