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酸秀才街口唱戏,刁掌柜衙门叫板(上)

嘴里含着小半碗隔夜的凉茶,“噗”的一口,尽数吐在刚刚磨好的柴刀刀刃上,拿袖口随意擦拭了下嘴角水渍,小三百用恰好余老缺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妈的那里听说过刺客拿柴刀做事的,耍的再怎么漂亮也不如匕首来得好使啊!要是被自家兄弟看到还好,无非取笑两句,可若是被仇家逮住,都不必动手,羞都羞死了。”

蹙额写字的余老缺也不言语,只是冷笑,无喜无悲地看向还在嫌弃不已的小三百,手里的狼毫已然放下,嘴唇亲启,喉咙里却是没有发出声响来,跟着爷爷学过两年唇语的小三百见势不对,扔下柴刀二话不说跑出了大门,声音从老远传进后院:

“我去外面耍耍,到时候回来再生火烧饭!”

余老缺眼神轻挑,抿嘴浅笑,拿起适才放下的狼毫,看着已经落笔的“青蝾”二字,吐出一口浊气,掏出怀里烟筒狠狠吸上两口,这才心满意足地饱蘸墨水,继而奔蛇走虺。

出了余记包子铺,小三百悠闲地哼着小调,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昨晚还发生血案的东大街牛马巷,市井里的言语,总是少不得要夸张几分的,艳阳高照天气大好,就连地上的血迹也被药粉清洗的干干净净,哪里闻得那耸人听闻的血腥。

却说这正街口处,摆着一处卦摊。泛黄的碗口大小的竹竿上挂一个白色破烂布旗,上面用隶书大大地写着一个“卦”字,靠竹竿放着一张一尺高二尺长的黑旧桌子,两条长凳,桌子上摆着算命求卦都会用到的竹签,只不过上面的墨渍经过年月的洗礼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一本纸页泛黄的《识相一甲子录》,书的半边封面却不知所踪。此刻,两条长凳上正坐着人,身子靠外面的一位没什么可言,不过一位略有几分姿色的闺中少妇,一手握着绢扇遮住半边娇颜,露出的一双凤眼却是有几分狐媚,另一只手正被算命的道士细细把玩,痒的少妇一阵娇笑。

再看这道士,手上做的虽是轻浮举动,但眼神里却是没有半分亵渎,只不过嘴角勾起的笑容实在是有几分奸诈,若不是五官端正眉眼清秀,一身的白袍让他看上去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那体态丰腴的妇人也不会心甘情愿的被他揩油。

白袍道士手握柔夷,口里念念有词,妇人也听不太清,正要出声询问,那道人却把手拿开,正色道:“适才贫道依我玄门秘术《识相一甲子录》所授观夫人手相,本是气通命顺的大好势头,只不过隐约间看见在夫人姻缘线里夹杂了一道黑线,似乎是要把这缠联起来的红线一分为二!表面看来倒是不足为虑,可若是时间长久了,恐有不小的灾难。”

听道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美貌少妇心里也是惴惴不安:“这么一摸手就能看出我要偷人?算命的什么时候跟行医的搭起伙来了?有的演义上说,那些道法大师都是开了天眼有大能耐的,摸骨相面就能通晓过去未来,莫非这道人并非只是金絮其外,还真有点修为不成?”

道人眼睛看向别处故作冥想,实际上一直都在留意丰满夫人的神色,见到对方面色有变,道人心中一喜,也不点破,做出一副甚为妇人着想的姿态:“卦虽如此,不过夫人大可不必过于担心,只要依着贫道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消灾的可能。只是这还得夫人配合贫道,毕竟算卦也只能算个大概,具体遭遇当然还是本人心里才有数。若不介意的话,还请妇人说清楚些,贫道才好对症下药啊!”

那妇人心中有鬼,眼神四下扫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哀怨道:“哎,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识什么大道理,不过这夫为妻纲还是知道的,可哪个姑娘家家不爱花前月下这种情调?奈何我家那位,孔孟之言读了个皮毛,大道没走上,反而是越发的迂腐。本来,这鱼水之欢也是人之常情,偏偏他,他......”

言及此处,少妇已是红透半边脸,剩下那句话如何也说不出来了。那道人一面听,一面拨弄着桌上的竹签,浅笑道:“床笫间的事情贫道不懂,不过这人生在世,无外乎欲字当头。正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纵欲虽说不好,可禁欲反而更伤精神。亚圣都言,食色性也,夫人这点需求,也是情有可原。”

见那少妇连连点头,道人知道已经糊弄得差不多了,鬼祟地瞟了几眼四周情况,郑重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纸包,正色道:“实不相瞒,贫道自道教圣庭武当山而来,修行了五六年,没什么大本事,谶纬相术还得依靠我手里这本《识相一甲子录》,不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在炼丹方面,贫道还是颇有几分心得的。下山之前,借武当香火鼎盛,气运丰余,贫道一共炼制九阴九阳丹七七四十九枚,为的就是积功德早日得大道。适才与夫人一番闲聊,贫道有感夫人与这九阴九阳有缘,在此专门送与夫人七枚,兑上每日凌晨草上的露水,喂你夫君服下,劫数自然游刃而解。”

说罢,将这装有“九阴九阳丹”的纸包交到妇人手中,再不看她脸色,闭目静神。

再说这少妇,一听道士来自道教第一的武当,心中百番顾虑全然抛开,身子也不知不觉坐的直了。笑话,试问天下谁人不知那仙人辈出的武当?远的暂且不说,就说现任的掌教袁洞天,剑开天河的本事就连当世号称剑道第一的鱼叟都自愧弗如。其坐下四位弟子,大弟子宋格悌,胸中自有万千气象,加上气度又好,完全没有架子可言,无论是那玄而又玄的经注典籍,亦或是浅显日常的生火做饭,只要山上有哪位道童不懂了,问这位师叔祖绝对收获匪浅,所以一些到武当还愿的香客们经常会遇到这种新奇事:前一刻遇见一名身着青衣仙风道骨的道人孜孜不倦的教导身边的幼小道童如何分辨树上那些果子哪颗酸哪颗甜,下一刻又在武当的大雄宝殿里瞧见穿着相同青衣的道长慈眉善目的跟你坐而论道,诗人都说这格悌道长为度世上不可度之人才会在人间逗留这些光景,不然早就登仙去了;二弟子杜行之,跟师兄比起来要出尘许多,一年四季一袭白衣,背挎槐树树干所做的木剑,按常理讲,道士一般配的都是桃木剑,这位道长却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桃树,实在是世间最最媚俗之物!”这毫不留情的扇了天下多少佩剑桃木的道士?尽管如此,相比想必那些牛鼻子也是敢怒不敢言,谁让人家手中的木剑削顽石跟切豆腐似得?行之道长曾花三月著书《剑道百解》,一时间引得多少江湖剑士夜奔武当,最后袁掌教被逼无奈,只能当众烧书以断念想,杜行之只是笑笑,重新写了一本《听风庭习剑录》,不过这本书,当世也不过不到一手之数的知道罢了;三弟子吴青牛,也是个奇人,自己在武当的后山开辟了一处菜地,盖了一间茅屋,天天只知锄地采草,瓜果熟了任人采摄,只是偶尔念叨几句:“好歹给贫道留两根黄瓜啃啃啊,毕竟是用我自己拉的肥。”若只是如此,倒也不值得如何称道,只不过传说有一次,佛门执牛耳的纬廷山龙象寺主持曾到武当与洞天掌教叙旧,不知怎么的来到了吴青牛的茅屋里,两人席地而坐,面前只是摆了三根黄瓜,就这样论道讲禅三天三夜,最后论道谁赢了没人知道,只不过主持下山之时对袁洞天感概道:“想要吃青牛的一根黄瓜,不比接你一招剑开天河容易多少啊!”也正因如此,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四痴散人从此多了个第五痴——“道痴”吴青牛。试想,一个天天干些粗重农活的道人,能把道讲的连龙象主持都奈何不得,这还称不起一个“痴”字?至于这四弟子齐仙赋,江湖上还真的少有他的传闻,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更加了不得。

所以当少妇听见那道士自称来自武当的时候,半点怀疑没有了,估计这世上有人若敢打着武当的旗号招摇撞骗,估计会死的很惨吧。见那道士一言不发闭目养神,少妇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觉得手里的这包丹药过于沉重了一些,就这样直接拿走实在不该。于是乎临走之前少妇在案上留下一个颇重的福袋,看样子二十两少不了了。

那道人心中窃喜,估摸着少妇已经走远,便要收好福袋,谁知一睁发现小三百正掂量着福袋一脸笑意的看着自己,嘴里还不住打趣:“我说赵三甲呀,你几时还在武当山上带待过?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茬儿?要不,耍一套武当剑法给我瞅瞅标不标准。”

被称作赵三甲的“道士”露出一副奸相,这下真的半分出尘气质都寻不到了,右手偷偷摸摸伸向福袋,嬉皮笑脸道:“我也就在武当山下吃过两碗素面,葱花都没放!”

小三百没好气道:“小爷我端茶送饭累死累活一天半锭银子挣不了,你坐在这里夸夸其谈几句,再送上两粒大力丸钱就送上门来,这什么鸟世道!赶紧给小爷砌壶香片来,不然我心里这气还他娘的顺不下来了!”

赵三甲见准时机一把抢过福袋,赔笑道:“你可不能打我这银子的注意,这都是要给惊禅买书上私塾的。”

小三百这才看了一眼傍边坐在破旧草席上的读书少年,八九岁的样子,长得还算眉清目秀,衣服补丁虽然多不过还挺干净,只不过不管谁人来了都是不理不顾,只管埋头读自己手中的《当世百家诗校注》。小三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掩嘴悄声问道:“我说老赵,这小子该不会是当年你跟哪个道姑的私生子吧?可怎么也不听这小子喊你一声爹?莫非你年轻是也是个风流种子,负了人家姑娘不成?”

赵三甲只是笑而不语,小三百也是无可奈何。无论自己如何编排这自称“御赐秀才”,他也只是笑笑作罢,可一旦提起他这个宝贝徒儿,必然三缄其口,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说及这赵三甲的来历,按小三百的话来讲就是:全城说书的一起讲也要讲上三天三夜。倒不是这所谓的御赐秀才来头真的如何了得,只是这版本太多,不辨真假,更何况这些个版本还全部都是由当事人自己造谣而来。今天还是圣上御赐的秀才,明天就是道教圣庭武当上的下任掌教,到后天又成了坐拥半座江湖奇珍异宝的来仪山庄的二庄主。不过这些冠绝天下的名头他也只敢在小三百面前说道说道,毕竟吹牛皮又不要钱,再说小三百也没有事后跟人嚼舌头根的习惯。好在小三百倒也乐得听这酸秀才的自卖自夸,虽然内容天马行空,但跟那群茶楼说书的比起来要精彩太多。

思绪正神游着,一直闷不吭声的第惊禅没由头的“噗嗤”一笑,抬头见师父和小三百莫名其妙地瞪着自己,脸颊微红,赧颜道:“师父,简哥儿!适才读书读得入迷了,没见着你来......”

“简哥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瞄了一眼惊禅手中读物,问道:“小老弟,读的什么书笑得那么开心,莫不是你师父那天偷偷塞给我的《风月雅颂》?”

第惊禅这下子闹了个大红脸,谁不知道那风月什么的乃是当朝第一大淫书,作者兰山谷本是当年科举的状元,因仕途不顺回家种田,或许是在女人腰上种出了心得,才会有此书问世,也因为此书被封为世间第一大淫虫。无数士子大夫口诛笔伐,大呼“有辱斯文”,兰山谷本人也从未辩解过,只是坊间传闻有一次“文痴”南宫妙手偶然间读到此书,批注道:“淫者见淫,智者见智”,导致此书又一次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第惊禅知道冯简哥哥素来不正经,只不过知道归知道,到头来还是没能习惯,扬起书解释道:“间哥儿说笑了,惊禅刚才读到一句可有意思的诗,一时没忍住才发笑的。”

小三百不以为然:“一群酸不拉几附庸风雅的俗物能写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倒是那个叫兰山谷的家伙,文笔才是真的好,读起来那叫一个身临其境!”

第惊禅知晓想让小三百安心听他讲适才看到那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妙处是不可能了,果不其然,后者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串糖葫芦塞到自己手上后又跟师父扯了起来,第惊禅舔了舔甜的发腻的糖浆壳儿,又专心读他的“应如是”了去。

赵三甲闷着头仔细数着今天的收成,将小三百冷落在了一边,小三百一时无聊,好心提醒道:“上个月还在西街桥口出当什么劳什子的江湖神医卖大力丸,今天又来东街口冒充武当的道士卖大力丸,你怎么就那么点出息,卖来卖去也就这大力丸了。这般几乎是打着旗号招摇撞骗,当心迟早被撵出太庭,到时候全身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可别找我借衣服穿,老子跌不起那份!”

赵三甲将沾满自己口水的银子塞进怀里,洋洋自得道:“亏你比我要早来太庭那么久,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东街不识西街狗吠,西街不闻东街饭香’这句话么?若不是两街都有一尊大佛压着,估计两边早就干起来了,也是怪我来的太晚,早些年来,这两街人打死蹦不出半个字的秘密我不全知晓了,搞不好还能借此赚笔顺风财。”

听赵三甲又自吹自擂起来,小三百也不言语,只是玩味的看着他,估摸着后者也是知道牛皮吹的太大,摸着光滑无比的下巴,补充道:“再说了,我上个月在西街待的时候,可是有美髯的!”

“德行!”小三百笑骂一声,随手抽了根竹签,也不细看,把玩一阵后随手仍在桌上,招呼道:“天要黑了,老子回去了!”

赵三甲瞟了眼顶上晒的烈的太阳,又看着桌上小三百冯简留下的“下下签”,下意识哼出了那句从小就唱给徒儿惊禅听的戏词:“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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