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好抱怨,我吃的就是这碗饭

几年前,我在一家杂志社做项目经理,顶着高大上的头衔,干着马仔的活计,拿着微薄的工资,还随时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当然,原因不是我又穷又故作清高,而是因为那时的我,年纪青青,就恬不知耻地走上了“怨妇”的道路。

那家杂志社是财经类的行业媒体,圈子里的人普遍浮躁,而我当时根本不能体会“在商言商”的深刻内涵,老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单位的客户,觉得他们都是大老粗、暴发户,没文化、没涵养,只认识钱。

那个做设计的小兄弟,除了埋头赶工,对外交流的官方语言一律只用“呵呵”。可是我不行,虽然我实际上只是个马仔,但除了做好为老大“扛包”这样的基本工作,上线、下线之间的协调交流也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老大让你给客户送AK47,结果你送成了走私车;老大让你约客户在码头交易,结果你把客户指挥到了小树林。这样的工作态度,在港片里,是活不过前两分钟的。

于是,我一边和客户交流,一边一肚子怨气。人穷志短,又砸不起饭碗。戾气还不能挂在脸上,虽然内心驰骋着一万只羊驼,却还是天天卖笑一样的腼着一张菊花脸。一来二去,憋成内伤,不知不觉中就活成了怨妇。

项目工作简单来说,就是杂志社发挥自身资源整合的优势,协助助客户在全国承办一些论坛活动,网罗行业精英,畅通交流渠道,穿针引线、铺路搭桥。而身为项目经理,我主要负责协调活动的前期准备、现场流程、后期服务。

当时,我的工作状态是这样的:

一边写主持人脚本,一边抱怨:“什么流程啊?人物访谈需要安排那么长时间吗?谁想听他们罗嗦啊?”

一边在现场逐一提醒下一环节的上台嘉宾,一边抱怨:“这帮人坐那么分散干嘛,通知五个人跑了三处;还有那个什么总,马上要上台了,上什么厕所?就不能憋几分钟么?”

一边写活动的新闻稿,一边抱怨:“都想突出自己的企业、自己的产品,总共就两个版面,还要上图片,那些业务员能不能不要给客户乱承诺啊?”

那段时间,我觉得天底下所有的道理都在自己这边,一切错都是别人的错。我觉得自己做为一个有深度的行业人士,吐出来的每一个槽点,都有理有据,有智慧有水平,值得客户重视和借鉴。我甚至认为,我的每一条建议,都是金玉良言,值得他们写成一篇论文,然后放到公司每周一次的晨会上讨论。我一点都没发现自己是个负能量爆棚的怨妇。

后来,大概是我祖上积德,老天爷实在不忍心看我在怨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于是,安排我认识了S先生。

单位的论坛活动经常会请一些明星、大佬,S先生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次活动的赞助商是大牛,直接包了香格里拉大酒店最大的宴会厅,订了最昂贵的晚宴,对主持人的要求不仅高,而且坚决杜绝深V领、大开叉。于是,大卫视主持人S先生从首都打着飞的来到成都,刚下飞机就被单位的专车拉到了府南河畔,闻着火锅的香味、听着酒吧的音乐、倘佯在休闲之都的空气里——和我对脚本。

——当时是凌晨十二点。

S先生看脚本很仔细,他一边看,一边用训练有素的普通话小声的读。然后,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不行啊,有点长,得删。加上专家讲座、嘉宾对话、频奖环节、明星演唱,总共三个小半小时的论坛,这脚本,我光照着读一遍都得一个多小时。”

啊呜,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问题,我第二天很可能被领导当场打死。但那天晚上,我依旧一边在酒店大厅改脚本,一边抱怨:“还让不让人活?能不能不要这么折腾人?长了你不会拣重要的说么?我的脚本语言如此优美,感情如此真挚,你叫我怎么删?已经快一点了,特殊行业的夜间工作者这个时候都该睡觉了。你们能不能有点人道主义精神。”

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心理活动,因为S先生一直坐在我对面,等着我把脚本改完,又过了一遍,才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上午,有半天空闲时间。领导考虑到S先生好歹是大卫视名主播,非要安排他成都半日游。S先生直接拒绝了:“我得在房间熟悉一下脚本,等活动结束再说吧。”

不用说,那天下午的活动很顺利,S先生站在那里,气场就压住了整个场子。中间有一个小时的专家演讲、四十分钟的嘉宾对话,我看到S先生一直笔挺的站在舞台旁边的侯场区,温和而又礼貌的注视着台上那群行业大佬吹牛逼,始终不急不躁的保持着面部微笑。有人来找他合影,他也很有分寸、很有素养的配合。

我看他一直站着,有点不忍心,亲自搬了凳子放在旁边,示意他累了就坐坐。他微笑着说:“不用,这是我的工作。”

我擦,连拒绝人都这么性感。要不是考虑到年龄问题,我真想拜他当干爹。

明星演唱那个环节出了点状况。有个台湾来的过气女歌星在现场掀起了高潮,台下一帮中年男观众全都把节操和形象丢在了地上,举着手机,“啊呜啊呜”的冲到台前去拍照。歌星的助理显然是海峡那一头长大的,所以,她即不是了解祖国妈妈这边的国情,也不认识S先生。她气急败坏的冲到S先生面前,颐指气使的说:“你还不快拿着话筒说说他们,太没教养了。你不知道台上站的是谁么?”

其实我当时也觉得那帮中年男人挺烦、挺没素质的,但香香糯糯的台湾腔被助理说得这样尖锐,我还是好震惊,好震惊。我如此高的智商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谁没教养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不就一个过气歌手么?至于摆那么大谱么?”

S先生却依旧一脸职业微笑,不急不恼的叫来了保安,礼貌的把台前围观群众劝回了座位。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因为这本来应该是我的工作,我却光顾着去吐槽了。S先生也对我笑了笑,说:“没必要生气和抱怨,这是我的工作。”

S先生谢绝了单位安排的其他娱乐项目,当天晚上就飞回了首都。我问我的直属领导:“像S先生这样的主持人,出场费一定不低吧?”

领导反问我:“你不知道他们电视台是不允许主持人在外接商业活动的么?”

“只是因为他和我们北京工作站站长是朋友,友情客串,辛苦费也只是意思意思,相当于无。”

我当时的心理感受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太TM震惊了!”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的性格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我也不可能因为S先生一、两句话的启发就脱胎换骨,迅速成熟。毕竟我们不是生活在武侠小说里的人,拍拍后肩就能传送自身百分之七十的内力给对方。

但那次活动之后,我的戾气明显变少了,看客户的眼神也柔和多了。我渐渐发现,他们其实并非我以为的那样物质肤浅。在他们中间,有十几年来,每天坚持写诗、练书法的小企业家;也有每年九月都会飞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参加凭吊的小个体户;有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正团职转业干部;也有能力和文凭两过硬的海归八零后。

以前,他们的任何要求在我看来都是不合理的,是赤果果的刁难;后来发现,其实不过是自己的行业积累不够,外加怨妇心理作怪。再后来,我学会站了对方的角度换位思考。哪怕遇到的是真正的刁难,也不过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句:“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吃的就是这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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