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谭》抄书笔记
2017年8月17日/9月16日 陈琳
修省
纷扰固溺志之场，而枯寂亦槁心之地。故学者当栖心玄默，以宁吾真体；当亦适志恬愉，以养吾圆机。
非盘根错节，何以别攻木之利器；非贯石饮羽，何以明射虎之精诚；非颠沛流离，何以验操守之坚定。
身不宜忙，而忙于闲暇之时，亦可警惕惰气。心不可放，而防于收摄之后，亦可鼓畅天机。
钟鼓体虚，为声闻而招撞击；麋鹿性逸，因圈养而受羁縻。可见名为招祸之本，欲乃散志之媒，学者不可不力为扫除也。
一点不忍的念头，是生民生物之根芽；一段不爱的气节，是撑天撑地之柱石。故君子于一虫一蚁，不忍伤残；一缕一丝，勿容贪冒，便可为民物立命，为天地立心矣。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学者动静殊操，喧寂异趣，还是锻炼未熟，心神混淆故而。须是操存涵养，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才是处一化齐之妙。
心是一颗明珠，以物欲障蔽之，犹明珠而混以泥沙，其洗涤尤易；以情识衬贴之，犹明珠而饰以银黄，其涤除最难。故学者不患其诟病，而患洁病之难治；不畏事障，而畏理障之难除。
躯壳之我要看破，则万有皆空，而其心常虚，虚则义理来居；心性之我要认得真，则万理皆备，而其心常实，实则物欲不入。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方堪论出世。
执拗者福轻，而圆融之人其禄必厚；操切者寿夭，而宽厚之士其年必长。故君子不言命，养性即所以立命；亦不言天，尽人自可以回天。
才智英敏者，宜以问学摄其躁；气节激昂者，当以德性融其偏。
云烟影里现真身，始悟形骸为桎梏；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欲遇变而无仓忙，须向常时念念守得定；欲临死而无贪恋，须向生时事事看得轻。
从五更枕席上参勘心体，气未动，情未萌，才见本来面目；向三时饮食中谙练世味，浓不欣，淡不厌，方为切实工夫。
应酬
操存要有真宰，无真宰则遇事便倒，何以植顶天立地砥柱？应用要有圆机，无圆机则触物有碍，何以成旋乾转坤之经纶？
士君子之涉世，为人不可轻为喜怒，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于事不可重为爱憎，爱憎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
心体澄澈，常在明镜止水之中，则天下自无可厌之事；意气和平，常在丽日光风之内，则天下自无可恶之人。
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士君子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其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其无久处之厌。
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得此意以持身涉世，感与应俱适，心与境两忘矣。
思入世而有为者，须先领得世外风光，否则无以脱垢浊之尘缘；思出世而无染者，须先谙尽世中滋味，否则无以持空寂之苦趣。
功名富贵，直从灭处观究竟，则贪恋自轻；横逆困穷，直从起处究由来，则怨尤自息。
拖泥带水之累，病根在一恋字；随方逐圆之妙，便宜在一耐字。
故君子不作垢业，亦不立芳名；只是元气浑然，圭角不露，便是持身涉世一安乐窝也。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得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工夫。
邀千百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怨；希千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丑。
持身如泰山九鼎，凝然不动，则愆尤自少；应事若流水落花，悠然而逝，则趣味常多。
讨了人事的便宜，必受天道的亏；贪了世味的滋益，必招性分的损。
舌存常见齿亡，刚强终不胜柔弱；户朽未闻枢蠹，偏执岂能及圆融。
评议
大恶多从柔处伏，哲士须防绵里之针；深仇常自爱中来，达人宜远刀头之蜜。
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识是众欲之本，要力扫除。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所以福来不心喜，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所以祸来不必忧，要看他会救。
鹩占一枝，反笑鹏心奢侈；兔营三窟，转嗤鹤垒高危。智小者不可以谋大，趣卑者不可与谈高。
琴书诗画，达士以之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人徒玩其光华。可见事物无定品，随人识见以为高下。故读书穷理要以识趣为先。
美女不尚铅华，似疏梅之映淡月；禅师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莲。
廉官多无后，以其太清也；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故君子虽重廉介，不可无含垢纳污之雅量；虽戒痴顽，亦不必有察渊洗垢之精明。
密则神气拘逼，疏则天真烂漫。
翠筱傲严霜，节纵孤高，无伤冲雅；红蕖媚秋水，色虽艳丽，何损清修。
贫贱所难，不难在砥节，而难在用情；富贵所难，不难在推恩，而难在好礼。
人生只为欲字所累，便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若果一念清明，淡然无欲，天地也不能转动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况一切区区事物乎？
闲适
世事如棋局，不著的才是高手；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沸腾之处，乃是造化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才是乾坤的［］，人物的根宗。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成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圆满，而时时暇逸乎？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盈亏矣。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
逸态闲情，惟期自尚，何事外修边幅？清标傲骨，不愿人怜，无劳多买胭脂。
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真天地间一妙境也。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独醒之激烈；鸥眠春风暖日，会知谢丞相高卧之风流。
概论
耳中常闻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进德修行之砥石。若言言悦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鸩毒中矣。
疾风怒雨，禽鸟戚戚；霁月光风，草木欣欣。可见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
处世让一步为高，退步即进步得张本；待人宽一分是福，利人实利己的根基。
矜高倨傲，无非客气，降伏得客气下，而后正气伸；情欲意识，尽属妄心，消杀得妄心尽，而后真心现。
饱后思味，则浓淡之境都消；色后思淫，则男女之见尽绝。故人当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则性定而动无不正。
养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静田中下一不净得种子，便终身难植嘉苗矣。
念头浓者，自待厚，待人亦厚，处处皆厚；念头淡者，自待薄，待人亦薄，事事皆薄。故君子居常嗜好，不可太浓艳，亦不宜太枯寂。
立身不高一步立，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羚羊触藩，如何解脱？
学者要收拾精神并归一处，如修德而留意于事功名誉，必无实谊；读书而寄兴于吟咏风雅，定不深心。
进德修道，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羨，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著，便堕危机。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翁惺惺不昧，贼便化为家人矣。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慎细，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回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当面错过。
淡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饬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少变其操履，亦不可太露其锋芒。
爽口之味，皆烂肠腐骨之药，五分便无殃；快心之事，悉败身丧德之媒，五分便无悔。
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三者可以养德，亦可以远害。
当怒火欲水正沸腾时，明明知得，又明明犯着。知得是谁？犯着又是谁？此处能猛省转念，回头便为真君子矣。
念头昏散处，要知提醒；念头吃紧时，要知放下。不然，恐去昏昏之病，又来憧憧之扰矣。
胜私制欲之功，有曰识不早力不易者，有曰识得破忍不过者。盖识是一颗照魔的明珠，力是一把斩魔的慧剑，两不可少也。
横逆困穷，是锻炼豪杰的一幅炉锤。能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益；不受其锻炼者，则身心交损。
士君子贫不能济物者，遇人痴迷处，出一言提醒之；遇人急难处，出一言解救之，亦是无量功德。
作人无一点真垦的念头，便成个花子，事事皆虚；涉世无一段圆活的机趣，便是个木人，处处有碍。
节义傲青云，文章高白雪，若不以德性陶镕之，终为血气之私，技能之末。
学道之人，虽曰有心，心常在定，非同猿马之未宁；虽曰无心，心常在慧，非同株块之不动。
恩宜自淡而浓，先浓后淡者，人忘其惠；威宜自严而宽，先宽后严者，人怨其酷。
遇欺诈的人，以诚心感动之；遇暴戾的人，以和气熏蒸之；遇倾邪私曲的人，以名义气节激励之；天下无不入我陶镕中。
一念慈祥，可以酝酿两间和气；寸心洁白，可以昭垂百代清芬。
居官有二语：曰惟公则生明，惟廉则生威。居家有二语：曰惟恕则平情，惟俭则足用。
处安乐之场，当体患难景况；立旁观之地，要知当局苦衷；理现成之事，宜审创始艰辛。
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事；偾事失机者，必执拗之人。
仁人心地宽舒，便福厚而庆长，事事成个宽舒气象；鄙夫念头迫促，便禄薄而泽短，事事成个迫促规模。
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甘而多食，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
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入无能之全真。
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学者要天机清彻，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
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生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人心中有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须念净境虚空，虑忘形释，才得以游衍其中。
绳锯材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要努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