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风月.上海
——记电影《风月》
作者:陈沁
20世纪20~40年代，风华糜烂的上海滩，时时蹦出几个白面的年轻小伙，他们类于“仙人跳”“捉黄脚鸡”，靓衫鲜颜，倜傥不羁。而流连于郁秀仪、庞如意、天香弄女人的郁忠良，认识他，该是她们的不幸。这个问题，在旧上海拆白党的规矩里，从来不许纠缠不清……
（一）“我不想被你困住”
旧上海的火车站一筐子人挤着一筐，远远地，看不清郁秀仪的表情，她站在轨道边注神地望着这边火车，火车厢上，一个男孩儿坐在上面，身板挺硬的样子，还是读书的年纪。
“忠良！忠良！你回过头来看姐姐一眼哪！”轰隆，前头的火车动了，秀仪眼生生地被男孩牵住，把手掌张在嘴边开始用力地喊，而她亲爱的弟弟，背对着他们，低着头，眼定定的，摇摇晃晃地就随着浩长的列车驶向远方……
十年后，一白一黄两条鱼被狠命地溅于他的脚底旁，这是两人再次相逢于同一屋檐下，秀仪的衣服不复从前的华丽，只持有甘作人妇的低调陈旧，她死死地揪住他领上的扣子，眼底翻红了似的要质问他:“你看看我过的什么日子？一公，一母，我跟两条鱼过了十年！” 站在她面前的他，已然高大，厚实伟岸的身躯却不再愿意同以前那样，乐呵呵地背起她，胡囵个儿地东跑西藏，任撞上谁也不管。
“姐姐，够了。”听着她堆积如山的抱怨，他皱了皱眉头，只一句就打断了她，没空闲关注她可怜兮兮的表情。之于她，是同胞亲人的背叛、是过河拆桥；之于他，却不尽然，从小投奔于她，虽蒙关照，但只要一溜神，杯子、茶盏掉地上，那庞姓姐夫就睁着迷离的眼望过来了，真要命，他竟要教自己在亲姐姐身上学会男女之事，尔后，弃书，烧烟、亲吻不在话下……
短短的相聚，忠良还是走了，一瓶毒伤丈夫的药，她扇的巴掌印，再次赶得他头也不回，虽是十年前的事，丈夫剃了头，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嘴、眼、鼻是呆的。可他至始至终地记住的只有玷污、奴性、侮辱！秀仪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口，还是没挽住。她蓬头垢面，失神地在屋里瞅来瞅去，哭丧着脸要找她的兄弟。若静下来偶尔想想，童年他耸耸的头发扎在她腿弯上的温暖，埋着脑袋依偎时溢出的笑意，还是会浮上心头。可惜，摔了的鱼， 迸碎那么旖旎的时光，那些院子里花草枝叶编织的可爱的网，“砰”地一声，丢了朦胧的“水性”，全坏了……
她的兄弟是不会再理她了的，无奈、委屈于他无用，鱼龙混杂的火车站，只需有几个人附他耳边扯些男权主义的大话，他就迈开步子跟着走了。她在他心底深处和不干净的庞府住在一起，对于他们，他只有凉薄，只有不想被困住的决绝！
（二）“我不能带你走”
“往前看，往前看！”庞府花园的大廊里，她握着自行车把手，歪歪扭扭地骑着，他背着手，一步一步地后退，保护着她的小心翼翼。大廊中间空而亮，她绕过几根柱子，抹着雪花膏的脖子仰着，高兴着，扎成圈的辫子荡来荡去的。眼珠子明亮天真，她是从来都这么纯粹的。费解的是，他甚至有些恨她的眼睛里有这样的东西，独处时，“辛亥革命”、“孙文”、“年轻人流血不流泪”，他都能如数家珍，而她，满足于旧社会的衣料，还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什么都不懂，真令人挫败。
“不过是个从小闻烟的毒人”，他可能会这样想，不屑于她乱翻自己的衣物、照片，不屑于她因不喑情事而找同族男子初尝禁果，不屑于她崇拜他的神情和绝望时流的泪。拆白党的头儿派他回来了，她是不知道他的行径——随意搂过一个女人，咬咬耳垂，厮磨一番。明明是逢场作戏，她仍旧慌了，痴痴地掐着衣角，痛苦地旁观着，默不作声。
这个闻烟的叫如意的丫头，庞府现任大当家，终是嫁人了。可她还是这故事里面最不清楚的人，他的骄傲，他的冰冷，不过是为她挡尽祸难的风雨。她失落于他对自己一切的不屑，不了解拆白党对庞府家业的垂涎，面对她的生命，他能真正地不屑吗？
于是，一次次地拒绝后，他看到了她穿嫁衣的样子——乌发红衫，玲珑的腰姿被一颗颗的鸳鸯纽扣在里面。好美，她不能跟他去北京了…… 对着她，他若无其事地送上一盏烟，与她道别。今天的她，为什么一定要属于景家少爷？他手里端的那支，此时正缕缕地释放着得意与占有——毒人！
不久后的庞府祠堂里，族人们在隆重地期待着选举仪式，被推出的她，怔征地“钉”在椅子上，脸枯得发白。他走了，她不记得他们的事了——那些岁月里，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她咬啃；令糅乱的发轻拍着他的脑袋，他把俊雅的脸埋入她的胸口，慢慢地摩挲着，肆意春宵……
（三）“我……（爱你）”
如意翻找忠良的衣物时，看过一张照片，那帧里，她一苞一苞的卷发散开在耳后，一双剪水瞳子，秀丽得似他姐姐，竟别有一番韵味。
她在这里没有名字，兴许与形形色色的那些无名氏女子没什么两样，多的不过是个活色生香的名头——天香弄女人，那些拆白党同伙提起她来，口气里多的是戏谑与衅味——“大大说，好久不见你影咧！”
可她似乎就要那么执着，仿佛如她的名头般，即使虚设也要争个地位。那时候，时间到了，他自顾自地整理着领带，而她，揪着凌乱的领口，那里还存留着他抚过的余温，她细细地搓着布料，问他:“小谢，你爱我吗？” “啪” 他略板着脸合上了衣橱，不作表态。
她似乎知趣了，轻笑地，扣上自己的衣衫:“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丈夫常年在港做生意，躺在家里又是个无趣脸，她纤手握着的细腻，她脖子、薄衫里透出的香气，很少是为丈夫准备，唯一看上的郁忠良，也常常剃着利落的中分，潇洒地出现在舞池、会馆、旅宿小厢，转眼的功夫，便不知他衔着玫瑰，是奔哪家了。她隐隐约约嗅出点不对劲，但仍陷其中，每天乘着那抹欢愉，赶一场风月。
风或月终究是一瞬，不能长久，她的行尸走肉并未换来命运的一丁点哀怜。郁忠良把她抛向了凶恶与勒索，在威逼的言语中，她被人挟持，却异常地冷静::“小谢，今天的事，就不说了，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爱过我吗？”他取下自己的头套，两手抓着脸从指缝间瞄她——他说过他对不起她，他说过他要好好地看着她。这样动人的她，曾与他干柴烈火；曾因他不忍干涩地伤害，只轻轻地取下耳垂，温柔的动作如同呢喃。看吧看吧，这样动人的她，只一会儿就要消失了。
听到身体砸碎瓦片的声音，他仍有点失神，维持着之前的沉默，之前眼底的犹豫与欲诉难分。“啪”的一响，她居然不在了！他忽地冲向阳台，初时她伸出手蒙住自己的可人，唤醒了他心里对姐姐的那份畸形，但即使畸形，也是爱！“啊！啊！”他拼命地挣开同伙的阻拦，两手漫无目的地扑打着、嘶吼。曾经揉碎在嘴里的，独独属于她肉体的不麻木一下子涌上来，他一时抑制不住，倾泄如洪。
她来时捧着的红玫瑰，没有化成蚊子血，而是点在了他的心口。原来，他竟是爱她的！
认识她们，破了旧上海拆白党的规矩，也该是他的不幸，或无奈、或惋叹、或压抑。一个天稍亮的早晨，码头的人发现，他死了，胸口几处穿过弹孔，三场摊了色相枉图保秘的“风月”，在旧上海的暴戾与残酷下，这样的脆弱，郁郁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