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已黑,但城市裡仍一片光亮,麵包店招牌上悬着懈寄生的花圈,圣诞树上挂满了红绿色的灯泡和数不清的薑饼人,我嘴裡哼着Last chrismas的小调,走在热闹的街上。
街上的男男女女,与我擦肩而过的无一不是笑容满面,他们各个穿着体面,肯定都是要参加某个圣诞夜的聚会,这就是节日讨喜的地方,让人们多了藉口能聚在一起,狂欢跳舞也好,喝到烂醉也好,反正以庆祝之名,谁也不用受到审判。
而我,正前往一间位在地下室的酒吧,一个人。
别以为我是那种不受欢迎,独来独往的傢伙,这次圣诞夜,我收到了许多邀约,有公司派对、有朋友聚会。
还有一个单身女子傲娇的要求我,主动邀她共进晚餐。
但我通通婉拒了,面对如此多邀约,我用了千百种不同的理由来拒绝,但其实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等等你就会知道了。
2.
我走进了巷弄裡,方才过节的气氛跟这裡的寂静相比,就如同发展中国家的贫富差距,酒吧位在这安静小巷裡的地下室,一楼的外牆上有个苹果色的霓虹灯招牌,写了「醺」字,招牌旁海报上的乐团写着「长毛象与三角铁」。
下了楼,酒吧空间挺小,有一半是舞台,人烟稀少到用两隻手就可以数完,很难想像圣诞夜只有几隻小猫的酒吧,如何经营下去;不过那跟我无关,我宁可不要再有半个人来。
看了看四周,没有熟悉的面孔,我便点了电子菸坐在吧檯前,跟酒保要了杯自由古巴,舞台上的乐团正在调整乐器,吉他手踩着效果器,专注地听着音色,鼓手不断调整着跋的鬆紧,脚边的大鼓也前后移位了好几次,团员们各个专注的在舞台上,只是一直没看到主唱,我则是一直盯着后台入口的深色布帘,好像期待着什麽。
喝了一口自由古巴,让兰姆酒滑进喉咙,这是三个月来,我喝的第一口酒,不是我不爱喝,而是我习惯保持清醒,那能让我在工作中保持活力。
听到保持活力,你可能会猜想我是一个有氧舞蹈老师或是汽车销售员,但其实我是一个公务员,保持活力是我在这如死海般稳定的工作中,自己小小的坚持,就是不希望自己成为乡民口中那种溷吃等死的公务员。
3.
我看着酒保身后,各色各样的洋酒,喝了第二口手中的调酒,兰姆味好像更重了一点,或许是可乐没有拌均匀吧。
「你来啦!」
她突然从后面拍了我肩膀。
我把酒嚥了下去,转过身,她已走到我的身旁,穿着白色毛衣,围着围巾,头上戴着一顶不合头形的红色圣诞帽,儘管酒吧裡灯光昏暗,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脸颊红润,眼睛也比记忆中更黑亮了。
「圣诞快乐啊。」我把电子菸收了起来。
「圣诞快乐!你还真准时,我以为你会等表演到一半才出现呢。」她在我右侧的位置坐了下来点了杯奶酒。
「你也知道我唯一的坏习惯,就是太准时了。」
「白痴。」她笑了,她是很常笑的那种女生,但笑的时候从不扭捏,给人一种很舒服的爽朗。
「他人呢?」
「在后台啊,每次开始前,他都要我离远点。」
「还真有个性。」我说。
我又喝了一口,看着她的侧脸,她有一头浅棕色到肩膀的短髮,总是梳理的整整齐齐,今晚的她刻意在髮尾捲了一些波浪,我不是个懂时尚的人,但她的髮型总会让我不自觉地讚叹,真是好看。
「我没想到你会来耶,圣诞夜大家都好忙。」她说。
我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耸了耸肩。
「你该不会是推掉什麽重要的事情,特别赶来吧。」
「唉,原本是要跟...算了...不谈也罢。」我黯然地看着手中的调酒。
「不会吧?你果然推掉了重要的约会。」
「原来约好要跟李毓芬吃如丝葵了。」
这个无聊的笑话,只换到她的一个白眼,跟再一次的「白痴!」
她站起身来,把自己的圣诞帽,戴到了我的头上,往后台入口的布帘走去。
「等会见啦,我再去看看他准备怎麽样了。」
我拿着自由古巴,看着她的背影一步一步地走远,走进深色的布帘。
或许你猜到了吧,刚刚的那个女孩,就是我拒绝其他邀约的原因,她叫姗姗,我们认识七年了。
请不要把我当成工具人,虽然我对姗姗有好感,但我可不会像个痴情男子一样,不求回报默默为她付出,我才不会...
算了,我骗谁啊,圣诞夜帮她男友的地下乐团充人数,我简直比工具人还工具人,我就像一根活体螺丝起子。
4.
我一口把剩下的自由古巴给喝乾。
主唱终于从后台走了出来,顶着一颗散乱的长髮,一脸厌世的表情,身高普普通通,大概只比我高五公分,他正在调整麦克风架,并用严厉的神情指挥着其他团员。
他上身穿着漆黑色皮衣,牛仔裤破掉的部分比没破的还多,露出一大半白皙皙的腿,脖子上有一串英文字的刺青,但看不清楚是写什麽。
“真他妈自以为有风格。” 我心想。
他的风格只是对老摇滚的一种跟风,完全没有自己的反叛思想,我一边想,一边看了看自己上班穿的格子衬衫,跟有点鬆的西装裤。
「要开始了!」姗姗从后台跑到我的旁边喊着。
她拉着我的衣角,拖着我到舞台的正前方。
比起刚来的小猫两三隻,现在酒吧裡已聚集了一些人潮,我猜想都是团员的朋友吧,毕竟谁会想在圣诞夜看什麽「长毛象与三角铁」。
「他们这次有新歌喔。」姗姗说。
「喔,好期待喔。」我调侃着。
「很~~~好~~~听!」
我还在想要怎麽回应的时候,鼓声已经响起,舞台上没有主持人,所以是吉他手负责说话,姗姗的男友只是一脸跩样地扶着麦克风看着地上。
「各位好,我们是长毛象与三角铁。」吉他手喊道。
台下只有超零星的欢呼声。
「先志你超屌!」
「阿毛超帅!」
来的果然都是亲友牌,稀落到我都不禁为他们感到尴尬。
姗姗也是欢呼声的贡献者,她不断地拍手,发出呜呜呜的欢呼声。
很快地,他们带来了第一首歌,是nirvana(超脱合唱团)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 」,我知道这首歌,也知道华人的共鸣很难把这首歌唱好,我期待听到姗姗男友,为了表现撕裂音而发出的奇怪音色。
就在一连串鼓声之后,他开口了。
我不想这麽说,但他妈的B真的唱得很屌,从开始到最后一个鼓声结束,我都陶醉在他的歌喉裡,他没有做出奇怪的撕裂音,反而用了厚实的声音取代,在这小小地酒吧裡,我的后脑门彷佛也跟着他的高音产生共鸣。
尾奏结束后,姗姗又在旁边发出了呜呜呜的欢呼声,我也学着她呜了起来。
「你很烦捏。」她笑着把我头上的圣诞帽摘了回去。「是不是很好听?」
「比飞轮海好听很多。」
「对不对,超级好听。」她似乎没有听出我的幽默。
接着他们一连唱了好几首自己的歌,姗姗每一首都跟着哼,她随着节奏摆动着身体,有时候不小心撞到我的身子,我们就会互看一眼,露出微笑。
我大概就是为了这对眼的瞬间,推掉了其他所有的聚会。
最后,他们带来了一首steel heart的「She's gone」,那是一首难度非常高的情歌,但我已经知道姗姗男友的本事了。
我听着他一次比一次还高的高音,偷看向身旁的姗姗。
她不再跟着摇摆,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的男人。
她眼神中有一种光芒,我不知道怎麽形容那种光芒,那像是看见自己挚爱的光芒;要是现在有面镜子,我眼神中肯定也闪着一样的光芒。
5.
表演完后,姗姗拉着我跟她男人一起吃宵夜。
我们在一家热炒店室外的位置坐了下来,她男友高调的穿着,让不少客人打量着我们。
我不自在地看着菜单,她男友则是坐姿放鬆,蛮不在乎地点了支全黑色的菸。
姗姗拿着菜单,依序地对她男友念着菜单上的菜名,她男友只是一直摇头,继续抽着菸,连正眼也没瞧过我一次。
「我要一份凤梨虾球,你们呢?」我说。
这时,他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也想吃凤梨虾球。」他露出酷酷的笑。
结果我们点了三份凤梨虾球跟一份炒青菜。
我一手夹着菜,一手滑着手机,其实我想多跟姗姗聊聊天,但在这沉默的餐桌上,感觉夹菜太大声都很突兀。
「你们是怎麽认识的?」她男友打破了沉默。
我正要回话,姗姗就抢着说。
「我跟你说过了呀,阿志是我大学登山社认识的朋友。」
「喔,阿志啊。」他一脸根本没听过的样子「我叫薛耀,叫我小薛就行。」
我放下了手机,跟他点了点头。
打破沉默之后,我才开始与姗姗闲聊,包含工作、娱乐圈的八卦等等,虽然薛耀偶尔会加入交谈,但从神情中,可以感觉他完全不在乎我们的话题。
「那妳主管最近还是常算错数字吗?」我问姗姗。
「哈哈哈,最近比较没有了,他终于换了比较大的计算机。」
「薛耀,那你的本行是什麽呀?」我转头问了薛。
「这就是我的本行。」他很快地回答。
「玩乐团应该...很辛苦吧。」
「不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才叫做辛苦。」
「光玩乐团,会不会有财务上的困难啊?」我猜想他有,或许我就是想让他难堪一下。
「什麽困难?」
「就是未来可能要成家立业之类的。」
「那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你不打算结婚吗?」
「完全不想。」
我用馀光瞄向姗姗,她低着头看着碗裡的饭,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
「我对大多数人创造出来的人生观不感兴趣,我只想为音乐而活,那是我人生的唯一目的,等我的音乐停滞了,开始腐烂了,我的身体也不重要了。」
他说这些话时,没有半点迟疑,好像镶在身体裡的观念一样,我顿时想不出任何话回应。
「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这就是我的想法。」他指着脖子上刺青的那段英文字。
「那姗姗可得好好照顾你了。」我笑着说。
但其实我讨厌死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傢伙,凭什麽他可以拥有她,而我不行。
姗姗苦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这就是我,如果不喜欢,她随时可以离开。」薛耀说。
姗姗把筷子放到桌上,没有说话就起身往厕所走去。
她离开之后,我们没再说话,只是尴尬地夹着桌上的虾球。
姗姗走回来时,擤着鼻子,感觉刚洗过脸,一看到我们就重新露出可爱的笑容。
「你们想喝汤吗?」她问。
那一年的圣诞夜,我就吃了好几颗凤梨虾球,几口高丽菜,跟一碗番茄蛋花汤。
6.
没几天后的跨年夜傍晚,我独自待在家裡看电视,姗姗又找了我去听她男友的表演,但这次我拒绝了,我实在受不了薛耀高傲的嘴脸。
电视节目裡的跨年综艺节目,看来索然无味,就像嚼了两小时的口香糖。
我滑着手机裡姗姗的照片,我真的很想见到她,或许我不该婉拒她的邀约,虽然她不是我的,但至少薛耀在台上的时候,她会站在我身旁。
我转了几台之后把电视关上,我想今年的我不需要清醒着跨年,那种情绪是属于想庆祝的人们。
这时候,门铃响了。
站在门外的是姗姗,她眼中溢着泪光,但嘴角却是笑着。
「我可以,在这裡跨年吗?」
7.
我开了门让她进来,原来薛耀今天喉咙状态不好,唱了一首之后就准备翻脸走人,姗姗好心劝阻,却被他骂了一顿,还要她永远别出现在表演的场地裡,因为那会让他失去“涅槃”的状态。
说完后,她呆滞地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看着没有打开的电视机。
沉默一会之后我问「妳还好吗?」
她看着我,过好几秒钟都没有说话。
「什麽是“涅槃” 状态啊?」我只想让她说说话。
姗姗又看了我一眼。
「我怎麽可能会让他失去状态?」
「我不是可有可无的吗?」
「我不就只是巴着他不放的白痴吗?」
姗姗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但我想她不是在问我。
「这个烂人,我根本是瞎了眼才会跟他交往。烂人、烂人、烂人。」
姗姗说完沉默了好一阵子。
「他...没那麽烂吧?」我问。
「他就是个烂人。」姗姗说完就哭了。
她靠在我的肩上,把脸埋进了我的胸膛,我无法控制地闻着她的髮香,如果有个按钮可以让时间永远暂停,那或许这就是我会按下去的瞬间。
8.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问「想听一个故事吗?」
姗姗离开了我的胸膛,把眼泪擦掉,抬起头看着我。
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说了一个有关跨年的笑话。
「白痴。」姗姗说。
她笑了,脸颊上还有泪光,但她确实是笑了。
很多人说,如果想让一个女孩爱上你,就要常让她笑;但每次姗姗笑的时候,坠入爱情的人,好像都是我自己。
姗姗的笑容像流星一般,一闪即逝,她很快地又陷入沉默,我则是暂时想不到任何跨年的笑话了。
她继续看着没打开的电视机,脸有点红通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阿志,你有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她突然开口问我。
被突然这麽一问,我也愣住了。
「不只是因为某些特质而喜欢,而是真正的喜欢,喜欢他的动作、喜欢他的思想、喜欢他说话的表情,所有的所有,你都喜欢,甚至觉得喜欢这个形容词,根本不够用。」
她继续说「我就是喜欢他永远都有自己的哲学,不像我们,永远只会跟着社会期待的脚步前进,活得一点光芒都没有。」
「他常说二十七岁就要去死,我现在也想跟着他去,你说,我是不是像个白痴?」
「不像。」我看着她摇摇头。
是白痴,白痴的让人想飙髒话。
那天晚上,她在我的沙发上,从2009一直睡到了2010,早上我想为她买咖啡的时候,姗姗已经离开了。
只在电视的萤幕上,留了一张新年快乐的纸条。
9.
后来有将近五年的时间,我都没再见过姗姗。
我在2010年上班日的第一天,就递出了辞呈。
我放弃了稳定的工作,决定追逐内心的热血,建筑。
我考进了耶鲁大学的建筑学系,每一年的夏天,我到世界各地在每个着名的建筑下留下足迹,贝律铭、安藤忠雄的书我翻到背了下来,我就是想在自己热爱的事情裡发光。
我从不让自己停下脚步,每当有机会安定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姗姗口中那个只会跟着社会期待脚步的自己。
我不想只是那样的人。
10.
就在今年圣诞节的前夕,我在同间热炒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姗姗的头髮还是整齐,光亮,脸颊还是一样白嫩红润,岁月在她身上好像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我没有靠近,只是在附近的位置坐了下来,静静的观察。
她同桌有个男人,我只看得到背面,微胖,穿着合身西装,留着一头俐落的短髮,桌上是一盘凤梨虾球,跟一大碗蕃茄蛋花汤。
那个男人不停地与姗姗谈论着房市的变化,说着这一区的租金转换率已经大不如前,越来越少的交易量,让他的业务量也跟着大减。
是薛耀吗?不可能是薛耀,那不是他谈话的风格,我在心裡猜着。
当我还在思考的时候,那男子站起身子舀汤,脖子上那串刺青就露了出来。
i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
是同一串英文字幕,只是字体粗了一点,那真的是薛耀。
他怎麽变胖了?他怎麽穿着西装?他怎麽谈论着如此世俗的话题?
其实我根本不关心他,只是好奇姗姗对他的感觉。
我开始幻想,或许姗姗已经对他厌烦了,薛耀早已不是当初她喜欢的样子了。
这五年来,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就是我做的所有改变,都是为了追逐姗姗那一晚她口中,那个令她着迷的形象,那个为热爱事物奋不顾身的人。
或许,现在就是让她为我着迷的时刻。
薛耀继续跟姗姗说着这个月业务量无法达标的困境,接着分析着房市短期之内可能会有的变动,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内容乏味无比。
当年那个为了音乐奋不顾身的薛耀,已经消失了。
我忍不住偷看姗姗的表情,我期待在她脸上读到失望与无奈,就算只是一丝丝也好。
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薛耀说话,眼神中,依旧散发着一种光芒。
我看过那光芒,五年前,姗姗的眼中就是闪烁着那样的光芒。
我缓缓地站起身,多看了姗姗几眼,离开了那间热炒店。
走在回家的路上,圣诞节的气氛越来越浓,路上发传单小妹的笑容像是针对我的讽刺。
我还是忘不掉姗姗眼裡闪烁着的东西,那像是法官手上的小木槌,宣判了我的天真,我觉得好不公平,为什麽爱情世界没有照着我的逻辑运转。
我看着服饰店,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
我想无论薛耀怎麽转变,姗姗都会用一样的眼光看着他,就像我看着姗姗的眼光一样。
end.
我爱的人
我知道故事不会太曲折 我总会遇见一个什麽人
陪我过没有了她的人生 成家立业之类的等等
她做了她觉得对的选择 我只好祝福她真的对了
爱不到我最想要爱的人 谁还能要我怎样呢
我爱的人 不是我的爱人
她心裡每一寸 都属于另一个人
她真幸福 幸福得真残忍
让我又爱又恨 她的爱怎麽那麽深
我爱的人 她已有了爱人
从他们的眼神 说明了我不可能
每当听见 她或他说我们
就像听见爱情 永恆的嘲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