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屋顶

这几日北京的天气愈加寒冷,我便愈加想起那些温暖的夏夜。

我那小小的故乡位于西南一隅。在那片丘陵纵生的盆地上,夏日的阳光是如此的毒辣而持久,通常要等到晚上9、10点钟暑气散尽,人们才能稍微感觉到一点解脱。

但入夜后家里依然热得跟蒸笼一样。被炎热驱赶出家门的居民,习惯性地沿着长江散步。上了岁数的男人手里都拿着一把蒲扇,兼具扇风和驱蚊的功能。孩子们嬉笑打闹,在他们不远处,女人们聚在一起讨论街坊里最近发生的新闻:谁打麻将输光了家产,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的老人过世了。经验丰富的母亲们会时不时的用水鬼之类的话语恐吓远处的孩子,以免他们得意忘形地接近危险的江水。

这样的夜晚从来不缺人情味儿。人们一边流汗,一边大声说话来向彼此证明“我还活得好好的”。大人们会竭尽所能寻找任何可以跟熟人攀谈的话题,只为了在谈话间让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你必须要在夏日的夜晚做一个健谈且富有幽默感的人,没有什么比一场大笑更能驱散炎热,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四川人的嘴皮子功夫都相当了得。

我喜欢那样的夜晚。因为那时我可以脱离父母的管控,跟小伙伴们在江岸边朝着月亮奔跑,或者在柳树下寻找笨呼呼的螳螂和会飞的甲虫。那时候我们拥有一切,唯独风是得不到的奢侈品。

我记得天花板上的电扇吱呀呀转动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闷热面前,那一点点可怜的风还没能到我的皮肤表面,就被热气劫持殆尽。在那个没有空调的年代,要经济又舒适地度过那些难熬的夏夜,我所知道最好的方式,就是睡屋顶。

像我家住的那栋六层楼房,顶楼是由一块块石板铺起来的平整表面,石板下面垫着砖块砌成的约30厘米高的小柱子,以便石板和真正的顶楼楼面之间形成能让雨水流走的缝隙。

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方便了石板的散热。这也是为什么大家最终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乘凉。

每一个睡屋顶的夜晚都是从口口相传开始的。不知道是何人发起,何人推动,总之,晚上9、10点钟,整栋楼里的居民,都会不约而同的出现在楼顶上。

首先上来的是拿着扫帚拖把的女人,她们负责划定自己一家人要占据的楼顶面积——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她们从来没有为此发生过争吵。然后这些勤劳的主妇,先用扫帚清理掉杂物,再用湿拖把将石板上的灰尘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出自家要睡觉的区域。

紧接着,光膀子的男人们背负着一家人的凉席、毛巾被,陆陆续续也出现在楼顶上。他们手里还会端着大号不锈钢水盆,盆子里面是漂浮着冰块的凉开水,这是那个年代最便宜有效的消暑饮料。

最后上来的才是贪玩的孩子们。那时候我们通常会在宿舍院子里玩到晚上11点,然后成群结队的回到楼顶上。在那里,我妈早就给我铺好了凉席,并且是跟我最好朋友的凉席紧挨着的。我俩只用往上面一躺就好。

我的头下是带着清香的竹枕头,虽然它会慢慢的沾上我的汗味。后半夜会起风,气温凉爽宜人,这时候就需要盖上薄薄的毛巾被。那还是没有灯光污染的年代。楼顶也无人开灯,因为灯光会招来飞蛾虫子。我跟我的小伙伴就这样平躺着睁开眼,一副巨大的灿烂的星空立即出现在眼前。

我们就这样看着繁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的小伙伴说他去过月球,是上个星期他的叔叔带他去的,而且他还带回来了一捧月球的泥土。我高度怀疑,但他对太空舱和月球的描述是如此具体,到最后我不得不求他下次叫上我。他说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下一次他叔叔去月球是什么时候。于是我们的话题变成了刚才飞过去的到底是流星还是一只蝙蝠。

这样的谈话持续到凌晨1、2点钟,如果我们还没睡着,银河就会慢慢出现在夜空深处。我问我的小伙伴,如果你叔叔的飞船多飞一会儿,我们是不是就能踏上这些星星了呢?

“当然可以的。只是我叔叔说了,这些星星太小了,人在上面站都站不稳!”

“那如果只有月亮能去人,坐飞船就没有意思了!”我抗议道。

“不一定。我叔叔说,只要飞船继续飞,穿过这道银河,还有好多道银河,还会有更多更大的星星,比月亮还大!”

“那还算有点意思。”我很满意他的回答,这也意味着我们的谈话圆满结束了。我闭上眼,对远处星星的幻想和蚊香的气味缠绕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

凌晨6点钟左右,太阳在地平线上发出第一缕光和热,醒来的人们才互相招呼着,收拾好东西返回各自家中。他们看起来精神满满、毫无刚起床的疲惫,因为睡屋顶的夜晚从来没有噩梦。

日子一天天重复,又一天天变动。再后来,楼顶的石板在风吹雨淋下都慢慢地出现了裂痕。我大学时代曾经回去检查过,好些石板已经开裂,连一个孩子的体重都无法再承受。修建这栋楼的人似乎没有为此准备任何善后措施。或者,他们未卜先知地看到了空调的普及。

事实是,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人去睡屋顶了。我的小伙伴后来去了成都读大学,并且在那里结婚生子。不知道他叔叔的太空舱,现在已经穿过了第几道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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