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原因地,我缓缓停下车,打开天窗,放平座椅,躺下了去。谁说天是黑色的,我看到的天空是暗褐色,做不出明确的解释,或许是都市不知方向的霓虹带着啤酒,泡沫,喧哗,欲望映入这片天空,像是一个不小心的画家将本来缤纷的调色盘打翻在本来纯黑的底板纸上,浑浊了它的身,模糊了我的眼,像是那年的血,包容着那年的泪——我想起了小杰。
读高中那几年,我也是经常看着这样暗褐色的天空发呆。那时的我叛逆暴躁,幼稚疯狂,经常因为和父母吵架夜不归宿,更别提什么好好上学专心听课了,通常的日程就是把书包往学校课桌上一甩就转头离开,和一帮小兄弟游离于各个网吧,桌球厅,酒吧,KTV等娱乐场所。小杰就是我逃家那段时间在一家网吧包夜认识的。
其实变得暴戾前,我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乖学生,学习成绩很优秀,父母给予的期望很高,所以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去过网吧。记得第一次去网吧,我连怎么上机都不知道,还被吧员不屑地嘲笑过。那时的我什么都不懂,看着身边的人吵吵闹闹激动万分地打着网游,我为了保持可笑的自尊心,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机位看起了电视剧。
小杰是我第三次去网吧通宵的时候找到了我,他坐在我旁边,也不开机,就望着我,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假装镇定地接着看剧。当时我还以为他是神经病之类的,还担心他别突然病发伤害到我。终于,他开口了:“哥们儿,说真的,在网吧看剧的我见过,但我还真没见过在网吧看剧一看就是一整夜,而且连续几天来网吧彻夜看剧的。”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哦,还好,是个正常人。”,紧接着我又想他为什么来接近我和我搭讪,难道是骗子或者小偷?我带着十二分的警惕转头不自然地笑了笑:“哦,没什么意思,不会玩什么游戏。”他先是一愣,然后瞪大了眼睛略显激动地说:“没事啊,咱俩一起玩啊,我教你啊!”——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人,真他妈的有病,我干嘛和你有关,要你管!
可能是自尊心在作祟,一个人去网吧彻夜看剧,如他所说,真的好像一个人去电影院只买了一桶爆米花坐在外面的休息座椅上吃完离开一样尴尬。反正经过他的悉心劝说,我最终跟他换到了紧贴着吧台的两个机位。他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很熟络的跟吧员说了一句:“两瓶可乐,两桶泡面,两包烟,两根火腿肠。记我帐。”随后转头对我一笑:“你还要什么吗哥们儿?”好像我是他的客人。我还没来得及婉拒,东西已经摆到了跟前。
那天晚上就好像约好了一样,上天把这个短命朋友送到了我身边,很无厘头,又毫无违和感。那晚我学会了打火线,一款模拟射击游戏,说真的,我玩得很开心,很开心。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间网吧的网管。
再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像个小痞子,整天打架,或者四处闲逛无所事事,而那间网吧成了我半个家,最久的时候,我在那里待了整整四天四夜,第五天是朋友生拉硬拽把我拉回宾馆睡觉,第五天晚上睡醒,我又去了。因为这样,我跟那间网吧的老板都称兄道弟了起来,原来嘲笑过我的女吧员也被我调戏过好几次。我和小杰在那家网吧成了好兄弟。
记得有一次,我和朋友阿原一起去那里玩通宵,到了早上,小杰和别的网管换班,看见我俩,想都没想就到前台给我们订了两碗麻辣烫,我知道他一个月的薪水有多少,其实每一顿都是要算计的。我没说什么,心里暗暗地感动。阿原看见小杰端来两碗麻辣烫的时候很是诧异,随即望向了我。小杰却在我之前开口了:“我是林皓的朋友,你也是他朋友吧?别客气,我给你俩买的,你俩玩一晚肯定饿了。”我递了根烟给小杰,问他有没有吃饭,还没等小杰回答,阿原就皱起了眉:“谁大早上吃这个啊!我靠。”我还没反应过来,小杰愣了一下,赶紧开口:“啊!对,我忘了,你们平时喜欢吃肯德基的早餐哈,我现在下楼给你们买去吧,还是你们想吃馄钝?”说着就要转身下楼。我拉住了他,“我们不吃那些,今天我就想吃麻辣烫!”说完看也没看阿原一眼,径直回到座位,大口地吃了起来。阿原发现我生气了,也尴尬地笑笑,对小杰说:“啊,没事,我也有点馋麻辣烫了。谢谢啊!”小杰看我们真的都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买回的早餐,心满意足地转身干活去了。事后阿原跟我说:“林皓,大早上吃麻辣烫确实不舒服啊。”我瞪了他一眼:“那你他妈让人家给你买啥?南瓜燕窝粥还是脆皮蒸鱼饺?人家一个月就只有一千二的薪水,那是一份心意,我告诉你阿原,没有人天生就该卑贱。”
说这话,是因为之前一次喝酒,我和小杰聊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他家里农村的,他有个姐姐,他和姐姐两个人十几岁来城里打工。姐姐在KTV推销娃娃鲜花和啤酒,不久找到了个男朋友,男朋友比她家境好一点点,两人在旅馆租了月租房。小杰就要找一个包吃包住的工作,不给姐姐添负担。我去过他住的地方,说的好听叫职工宿舍,说的难听其实就是小巷子里的泥土房。他第一次带我去的时候我很震惊,住的地方离网吧不远,而那片地段是我待了整整三年的地方,我却从来没找到过这条小巷子,从来没见过这两间待拆的小土房。推开门的气味我真的受不了,虽然我想保持对他的尊重可我真的忍不住吐了。他只是笑了笑,“正常,我理解,但我习惯了,你们跟我们肯定不一样,我们比不了的。”
我也见过他姐姐几次,他姐姐比我和小杰只大一岁,很漂亮,但是个子稍显娇小,身材瘦弱,却凹凸有致,第一次见她还是穿着黑色的皮衣皮裤,在清风月色下包裹不住的几分动人。那晚我和我的一个朋友,还有小杰和他姐姐,我们喝酒唱歌,玩的很开心。后来有一次她姐姐被男朋友打了,小杰还大半夜把我喊出去,给那男的一顿暴打,然后他们分手了。她姐姐在我和小杰面前哭得有点伤心,本来娇小的身躯蜷成一团,更显得可怜。给他姐姐送回家后,我和小杰在车上开起了玩笑:“小杰,你说我当你姐夫怎么样?”小杰笑了:“别人说这话我能杀了他,你说这话……虽然是闹着玩,但是如果真把我姐交给你我还挺放心的。”我“哦”了一声,然后看着他:“我不是开玩笑。”后来我被小杰追了好几条街……
有一次寒假我在家睡觉,半夜接到小杰的电话,电话里小杰的语气有点调皮,有点神秘,他对我说,快过年了,他想给爸妈买点好东西带回去,不想在外面混了这么久两手空空地回家,没面子,心里不舒服。我睡得迷迷糊糊,有些不耐烦地问他要怎样,如果缺钱我可以给他垫,算他欠我的。他一口回绝,我记得他说“一包烟一瓶水无所谓,过年回家的礼物我必须是靠自己得来的,管别人要我小杰还算不算个男人了?不管通过什么渠道,我给我爸妈的必须要是我自己得来的。”我承认我在半睡半醒见没听懂他的话,有点不耐烦地问他:“那你他妈给我打电话到底干嘛?”他很认真地问我:“别人给我介绍了个买肾源的地方,你说靠不靠谱?”“你他妈好像傻逼!”骂完我没好气地一下子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十一点多,起床刷牙的时候接到了小杰姐姐的电话:“小杰死了。”说完,泣不成声。我呆住了,手机摔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大脑空白得令人窒息。我像个疯狂的丧尸,连满嘴的牙膏泡沫都没有擦,披上衣服就冲下楼上了的士。来到小杰姐姐住所的时候,屋里有十几个警察。小杰的姐姐看到我一下子抱住了我,趴到我胸口,哭得伤痛欲绝。她告诉我,父母正在往市里赶,下午就到,她让我陪陪她,她说自己一个人很害怕。我也没有想到小杰的姐姐第一次抱住我是在这种情境下。我看着屋子的一个角落,不敢挪动视线,不敢想起小杰,不敢看见怀里这个女孩的脸。到了公安局警察讯问我的时候,我很镇静地讲出了我知道的所有。然后和小杰的姐姐离开警局,回到她的出租屋,呆坐了起来,就那么呆呆的,坐着。足足两包烟过后,对面的女孩开口了:“你要不要喝水?”我摇了摇头。于是,我们又继续呆呆地坐着。
一个多月,案子水落石出,小杰去找收购肾源的人,到了地方,经过体检,身体不合格,小杰的肾源卖不了。小杰的心里没有自己的肾,他听到对面的人说话的意思是“我们不能给你钱。”于是小杰为了面子,为了金钱,为了父母,为了他所谓的男人的尊严,暴怒了。他给为他体检的那个平头男人一记重拳,对面的七八个小流氓攮了他十三刀。
参加了小杰的葬礼,我找到小杰的父母,一对看上去很慈祥的中年夫妇,黑发中夹杂着大把的银丝,小杰的姐姐告诉我,她见到父母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父母是得知儿子的死讯后,一夜白头。我拉着小杰母亲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绣了红线的锦盒,放到小杰母亲的手里:“阿姨,我是林皓,小杰最好的朋友,这两个玉镯是小杰辛辛苦苦攒钱给你们买的,他工作不方便,一直放在我这里保管,你们请收好吧,节哀顺变。”小杰的母亲先是一愣,继而刚擦干的眼睛又瞬间潮湿了起来。小杰的母亲朝我点了点头:“谢谢你,孩子。”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起来。那是种被温情永逝的现实淹没的痛,我知道,我懂,但我却体会不了。
临走的时候,小杰的姐姐也走过来,用力地抱了抱我,然后对我说:“好好的。”我不作语,只是点头,不住地点头。
不知怎么,我突然很想家,想我的爸妈,我像是猛然醒悟了什么一样发了疯似的往家的方向跑,跑了很久都没想起来打个的士。我猛烈地一根又一根地吸着烟。掏烟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叠折好的钱,都是面值一百的,有七张。我不知道是小杰的母亲在抱我的时候塞进去的,亦或是小杰的姐姐。我想起了小杰曾经喝醉了跟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穷,很穷,但我们一样能交朋友,我们省一省也能喝得起酒。我们不能欠人情,不能欠钱,因为我们穷,还不起。”
我撕掉买镯子时开出的两千五百块的发票,看着天空,依旧是那暗褐色的天空,咬紧牙不让眼泪流出来,我仿佛看见了小杰身上令人寒颤的十三个刀孔,我仿佛听见小杰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喊“两包烟,两桶泡面!”然后转头问我:“林皓,你还要什么?”我喃喃地说:“我还要你回来,要你回来还给我剩下的一千八百块钱!小杰,你给我滚回来还钱!你欠不起!你他妈的欠不起!”
我很后悔那天在电话里没有认真听小杰的声音,没有认真感受到他认真天真的语气,没有相信他就是傻而又傻的小杰。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愧疚,虽然警察并没说我应该为小杰的死负上责任。我没想到小杰给我的起始句是“哥们儿!”而我给他的结束语是“傻逼!”。
小杰给我上了一课,一堂不知道到底讲了什么,但却讲了很多很多的课,一堂他全心全意去讲,我自以为全力领会却并没听懂的课,一堂以刀为笔,以血为印的课。
这堂课,我上得愧疚。
不知哭了多久,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我妈妈,电话里催我回家吃饭,满是关爱的唠叨。我耐心听完,挂了电话。升起座椅发动好车,用力地踩下油门,向着前方暗褐色的地平线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