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高考的前几天,父亲打电话问我,闺女你在哪?现在读得什么大学。
第二次复读,家里强烈反对
第一次高考那年,正好赶上旧课标的最后一班车。如果复读,对于往届生来说,很多知识需要从头学起,考虑到复读并不占什么优势,我的同学中,选择复读的人寥寥无几。
上本三没钱,读专科不甘心,刚上五百分的我在新课标来临的大潮中依然选择了复读。结果不出所料,第二次高考,我们班几乎全军覆没,甚至有几个人,成绩还不如第一年。
知道成绩的那天晚上,我和几个复读班的同学露宿在天津火车站,为了省二十块钱,我们选择了第二天最慢的绿皮车。高考一结束,我们几个就跟着县里的中介来到天津电子厂,结果,在交了五百块钱的所谓的中介费之后,给我们介绍工作的刘大姐就不见了踪影。举目无亲,兜里的钱也越来越少,吃了一个星期的泡面后,我们选择了回家。
火车站永远是一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我眼前穿梭,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来回穿梭的人流,真的可以像电影里那样,成为悲伤的底色。
我不敢再看手机里的高考成绩单。这个与第一年无异的分数,能让我窒息,更能让我绝望。想起复读走的时候,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叹息,以及刚进家门不到一年的嫂子,给全家人的白眼。他们不懂高考对于我的意义,只知道,家里没钱,如果我辍学打工,可以每年为家里挣上几万块。
除了我哥,家里都不支持我读书,更别说复读。家里没钱没势,又当不了什么大官。这些话,母亲是常挂在嘴边的。哥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种地了,当时哥的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还是班里的班长。
记得有一次,家里实在交不起书费,哥就在村里走街串巷挨着门借了一套书。辍学前一段时间,他对当时正在上六年级的我说,我不想上学了,不过你要好好学习,哥会帮你的。我知道哥不是不想上学,他只是比我清楚,家里的条件最多只能允许一个人读书。
从天津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地里一片又片金黄的麦子在夏风吹动下翩翩起舞。刚去复读的时候,恰是麦子播种的季节,一年的时间,麦子成熟了,可是我的高考,却划上了失败的句号。
家里知道我的成绩,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跟第一年一样,他们不懂什么一本二本三本和专科,只是知道上大学一年得花好多钱。家里没钱供你上大学,想上学自己挣钱去。母亲看到从外面落荒而回的我,目光里有些失落,只丢下这句话,就去地里收麦子了。想起小学中学时每次要学费的心酸场面,再加上前两年哥哥结婚花了很多钱,我知道母亲说的都是真的。
一星期以后,我在省城的一家军工厂找了一份工作。两个月后,我拿着两千块的工资回到家,告诉正在忙着收棉花的母亲
“我要第二次复读。”话音刚落,母亲的一巴掌硬生生的落在我的脸上。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复读了一年还不够吗,你非要把家里的钱花光才甘心?”母亲涨红了脸,眼神了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你嫂子马上要生了,生孩子坐月子需要一大笔钱。”哥哥的目光里有些躲闪。
一个月前,年过五十岁的父亲和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去了北京,听母亲说很多地方嫌父亲年纪大,害得父亲十几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工作,无奈,只能在自由劳务市场找一些比较零散的活干。劳务市场凌晨三四点开场,去晚了根本没活干。
一天晚上,趁着母亲没睡,我再次鼓足了勇气:“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仍然失败,我这辈子永远就不上学了。”
那天晚上,月静如水,我知道我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告诉我早点睡,明天早起去地里干活。
带着三大包行李,再次踏上复读之路
一个人借好了书,联系好了学校。走的那天,母亲没有出来送我,也没有给我钱。兜里揣着打工挣来的两千块还有好友资助的一千块,踏上了再次复读的征程。
几十本书,基本的生活用品和棉被以及半年的衣服装了整整四大包,手提肩扛,出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活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送我去车站的是刚当上爸爸的哥哥,他前所未有的沉默让我明白一些事,不同以往,他不仅是我的哥哥,也是嫂子的丈夫,侄子的父亲。记得哥哥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他收拾家里到半夜两点,末了,我问他,听说哥哥结婚后就变了是吗,哥哥笑着说怎么会,别瞎想。
走在半路,我接到家里的电话,电话那边是母亲呜咽的哭声和嫂子的咒骂,断断续续中我听到母亲说嫂子不让我复读了,再考不上岂不是又耽误了一年,我都这么大了。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嫂子说给母亲的话,扎在母亲心里,更扎在我心里。我背着重重的行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到学校已经是傍晚。后来被我叫老张的黑瘦男人正是我第二次复读时的班主任。听介绍给我这个学校的朋友君丽说,老张是东北人,教数学,带的班经常一直数一数二。
因为学校是封闭式管理,老张让我在门口等着,见到我的那一刹那,他指着我放在地上的行李说,你自己来的吗,这么多的行李你一个女生怎么带过来的。
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吃惊,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老张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告诉我学校已经上了一个星期的课,让我快点进入状态。之后便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被老张钦定为班长和数学课代表。就这样,我的复读生活开始了。
这所中学是衡水市的一所县级中学,虽然生源质量与衡水中学无法相比,但管理模式如出一辙。我的分数在这所学校是不用交学费的,这也是我选择它最重要的原因。
当时,学校中全校8000个学生,仅复习生就有2000人,这些学生基本上跟我一样,绝大部分都来自邻市或者邻县,按照同桌汝嘉的说法,在衡水有点门路的,都会选择衡水中学或者衡水二中之类的学校复读。
汝嘉高中就在这所学校念书,高考分数跟我不相上下。本来父母想把她送到更好一点的衡水市内学校复读,但因为汝嘉身体从小就不好,又是家里的独生女,就没舍得把她送到远处读书。
我所在的班级有八十多人。座位密密麻麻,再加上学校规定不许在桌子上放太多的书,防止学生在书墙地下干坏事。很多挨着走廊的人干脆把书装在箱子里,放在走廊边上,这样一来,本来就不宽的走廊变得更为狭小,胖一点的人只能侧着身勉强挤过去。
午休吃饼被全年级通报
刚报到的第三天,我就不知所以然地被年级长通报批评。那天上午大课间,我正在专心的记单词,突然被刺耳的广播声惊醒:“11班的×××,昨日午休时间没有按时午睡,在床上躺着吃饼。记过一次。全校通报批评”。
通报刚结束,老张就一脸严肃地从外面走来,郑重其事地向全班宣布罚我扫一个星期的地,并让我写一千字的书面检查,检查中要说明午休不按时休息吃大饼的原因以及保证以后不再犯同类错误的决心。
早晚饭控制在十五分钟,午饭控制在二十分钟。这是学校的硬性规定,任何人都不能违反。那次处罚之后,每次吃饭铃声一响,我就拎着饭卡,跟成千上百个复读生一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赴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从食堂到教室有五六百米,来回需要两分钟,再加上排队买饭需要三到五分钟,每顿饭的时间最多也就十分钟。
在这个学校,吃饭和上厕所这两件事是没办法兼顾的,很多人因为上厕所没时间吃饭,也有很多人因为吃饭只能在第一节课憋着。对于上课迟到的学生,学校有明确的处理办法,除了全年级通报批评外,还会在早操时间绕着操场跑十圈。
每个宿舍门都有一个玻璃窗口,供值班老师监视宿舍内的一举一动。这也是我吃饼能被发现的原因。学校规定,午休和晚睡时间是必须按时休息的。铃声一响,所有学生必须按时躺在床上休息,在床上坐着或者躺着看书也算违反规定。响铃五十分钟后,方可上厕所。这是最令我头疼的一件事,从小到大,我上厕所频率之高无人能敌,有好几次,我在床上被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就地正法。
洗澡要接受学校统一组织
后来我慢慢知道,学校对于任何活动都是统一组织,就连洗澡也不例外,这不得不令我这个没有在衡水地区读过书的学生大开眼界。我们班和隔壁两个班洗澡时间为周四上午的第三节课。
为了抢一个比较好的洗澡位置,关系好几个同学会组成一个洗澡联盟,谁去占位置,谁负责拿洗澡用品,都有明确分工。因为跑得比较快,我承担洗澡联盟里占位置的责任,每次铃声一响,我跟其他有占位置任务的小伙伴一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洗浴中心。
学校分高一高二、高三和复习三部,各部之间一墙之隔,用天桥连通。洗浴中心位于高一高二部的西北角,离复习部大概两千米的距离。穿越两个校区,上下两个天桥,每次跑到洗浴中心,脸上的汗与泪交织在一起。从去到回包括洗澡,一共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这点时间根本来不及思索什么,我跟上百名同学一起,迅速地脱掉衣服,把水流开到最大,冲掉半个月的泥汗和疲惫。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班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上第四节课。
给我们上课的每个老师都有一套细致到令人发指的填鸭式教学方案,每节课老师都会在黑板上写清楚一节课的任务和要求,包括具体的题目数量和具体到分秒的时间要求。就连自习课,也有老师值班布置任务。学生不需要做什么学习计划,只需要按着老师的要求一步一步走。听老张说,学校的教学方案是一群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和专家经过多年验证总结出来的,要我们严格跟着任课老师的节奏走,自己不要孤军奋战,说完这些话,老张会惯例性地狠狠瞪班上几个号称“自己有一套”的学生几眼。
除了教学模式,这个学校的模拟考试频次更令人发指,除了科任老师每天的小测任务,学校每星期都会组织一次大型的模拟考试。正常来说两天的考试时间被压缩为一天。
考试开始的前十分钟,学生必须要像往常一样学习。而学校考试预备铃声一响,所有的学生要停止一切学习活动,在十分钟之内安排好考场。
有一次,排考场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同学没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书搬到楼道,老张看到后,二话没说,一脚把书踢出了三米远的门外,装在箱子里的书在老张佛山无影脚的撞击下散落了一地,只剩下那个同学的目瞪口呆。
白天模拟考试,晚上出成绩,跟我两天出成绩的预想完全不同,这里老师的阅卷速度之快是我以前学校的几倍甚至几十倍。学校会在晚上上课前将成绩单打印出来,发给每一个学生。单科成绩、单科排名、升降名次、总成绩、总排名、总升降,对于复读生,每一项数据都能让一个人的心情跌至谷底或兴奋异常,大家都对谈论分数,比拼成绩乐此不疲。
隔壁班复读六年的男生高考前跳楼自杀
在距离高考四个月的时候,我跟往常一样午休结束一路小跑到教室,正在准备上课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窗外有一个黑影坠落,接下来,听到楼下有学生喊“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再接下来,一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校园归于平静。英语老师在黑板上从容得写好了一节课的学习任务后,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给我们上课。
后来,听我们班男生说,那个跳楼的男生是隔壁班的,但跟我们几个男生住混合宿舍,跳楼前曾向舍友借热水泡面被拒,午休结束后像往常一样最早地离开宿舍,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他从五楼跳下。
再后来,听说他是第六年复读,复读的事家里都不知道。父母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离婚,他选择跟从小疼他的爷爷过。跳楼后,他两腿粉碎性骨折,医生说他下半辈子很有可能要在轮椅上度过。
在赔了几万块钱医药费之后,学校把他开除,理由据说是学校没有能力接收精神上有问题的学生,从事发到结束,总共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高考誓师大会前,召开了一次家长会,很多家长站在主席台上为自己的孩子加油助威,主席台下,整齐的方队以及震耳欲聋的口号成为我高五那年最清晰的记忆。
高考前两个月,在跟家里每月一次的例行通话中,我听到了哥哥在外面被自己的亲姨夫扇耳光的消息。电话那边,是哥哥低声的哭泣。
姨夫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阿杰因为在北京犯事被判了二十年,二儿子阿明正在闹离婚。两个儿子都没出事前,姨夫常常笑话父亲,笑话父亲没本事挣钱,笑话父亲白供闺女上学结果连大学也考不上。
出事后,姨夫对我们家虽然清贫但一直没有什么大灾大难表现出明显的嫉妒。前两天,哥哥与阿明在生意上绊了几句嘴,作为长辈的姨夫非但不阻拦,还带着十几号人冲到哥哥的出租屋,不仅给了哥哥十几耳光,还砸烂了哥哥在出租屋仅有的几件家当。
我给哥哥说了一声“我一定会有出息之类的话”便挂了电话。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我知道,除了那句话,我一无所有。
高考前一个星期,我跟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在电话那边问我:闺女你在哪?现在读得什么大学。我说我一切都好,让父亲不要挂念。
高考期间晚自习正常上
高考前一天是毕业典礼,那一天,我拼尽全身力量跟次日将要参加高考的五千名考生一起,向蓝天欢呼呐喊。学校担心学生失眠,特意将毕业典礼搞得隆重又活泼,给学生释放自己的机会。傍晚,教学楼已经被封,所有学生根据学校的指示来到学校操场集中一起听英语听力,两千人的队伍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心情再去认真听什么英语听力,只是想循着操场回荡的英语录音让自己平静下来。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根据学校的安排,所有学生在楼道或者食堂照常上自习。
高考两天,跟平常考试一样。成绩出来那一天,我看到那个分数,觉得很一般。只是爸妈知道后,竟然高兴的一夜没睡。
再后来,接到老张给我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说他知道我第二次复读,只是不愿意说穿,说是害怕伤害我的自尊。他又问我身份证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那是我哥的生日,是当年父母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他告诉我考了班里的第二名,发挥还算可以,班里经常考四五十名的那个学生考了第一,然后便挂了电话。
后来知道,我的成绩要是放在在我们县里的话,是文科第一。
关于高考的噩梦,循环往复
高考结束第二天,我便去北京打工挣学费。一次在小区乘凉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北京口音的阿姨在谈报考学校的事,便加入其中。当得知我的成绩后,那个阿姨嘴张成了O型,说这个成绩要是放北京可以读一个很不错的学校。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但很多人就生在罗马。
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却非要选择第三次复读。最后错过了报道的时间,只能再赌一把。失落,恐惧,担忧,周而复始。这样的噩梦在高考结束的四年后,还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不过我依然感谢高考,如果没有它,我想这样的噩梦,很可能出现在我的现实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