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会在村口等爸爸下班。
爸爸在镇上的农技站当站长,以前他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现在有人还叫他赵书记,有的也叫他赵站长。爸爸是吃公家饭的人,在我们村我们家可是干部家庭。我们家有部二八自行车,也是我们村仅有的一部。我等爸爸就是为了他回来可以坐在后座上拉拉风。爸爸的个子不高,可是在我的眼里,爸爸很高。爸爸不苟言笑,总是黑着脸,不过看到我会笑着叫我,老儿子,上来吧!我就像个猴子样马上爬上他的自行车后座,我的小伙伴们都羡慕坏了。回到家哥哥会骑爸爸的自行车,哥哥比我大五岁,今年十岁了,不过他长得很矮,腿短,在坐垫上脚都够不着脚踏,他只能从自行车的大杠处别进去骑。他骑得飞快,我在后面总也追不上。我什么时候可以长高啊。
生产队解散了,现在叫分产到户,我们家分了二十几亩田。每天爸爸下班就赶到田里帮妈妈干活。妈妈长着一双笑眼,皮肤很白,扎着两条齐腰的麻花辫子,总是乐呵呵的。每天天擦黑大人们才从田里回来,每家的烟囱里会冒着长长的炊烟,一会就有玉米粥的香味飘出来。鸡鸭猪狗都主动回来了,可是我和小伙伴们还在疯跑。妈妈站在门前叫:成亮,回家吃饭了!
我的好朋友秦岭和秦冲就会说,成亮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了,你家今天做馒头了吗?
秦岭和秦冲是兄弟俩,一个大我一岁,一个小我一岁,他们很眼红我们家做的白面馒头,他们家的馒头是掺着高粱面做的,红红的,很糙,拉出来的屎也是红红的。秦岭说,等今年麦子收下来,他们家也可以吃白面馒头了。我知道的,因为好多大人都在说,今年可以吃上白面馒头了。
我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大黄狗趴在角落,眼睛巴巴的。堂屋中间的餐桌上果然有白馒头,还有两个没剥皮的鸡蛋,一碗豆瓣酱,一碟萝卜干,半瓶烧酒,一个小酒盅,一盏煤油马灯发着明亮的光,今天二姐把灯罩的黑灰擦了,显得特别亮。大姐在镇上住校读高中,家里只有五个人。每天晚上爸爸是要喝点小酒的,是那种散装的高粱酒,每次喝完都是哥哥到隔壁的王二家买的。我也想去,哥哥总是很鄙夷的说我是跟屁虫。
哥哥说,等到你长到我这里,他比划下自己的眉毛,以后就让你去买。
吃饭的时候要爸爸先动筷,我们才敢吃。妈妈忙前忙后,有时候还教训我们,不要发出声音,筷子不准到别人面前夹菜。爸爸是最疼我的了,鸡蛋是他的下酒菜,一个鸡蛋切成四瓣,每次他都会夹两瓣给我,蘸上豆瓣酱再吃,好可口。哥哥没有这个待遇,他一定很嫉妒我吧,我把鸡蛋高高地夹起蘸酱,每次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咽口水。
爸爸喝酒的时候会发出嗤的一声,然后又很享受地啊一下。我很好奇的问,很好喝吗爸?爸爸倒了半盅酒说,你尝尝。我一口喝下去,天哪,好辣好呛!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开口哇哇地大哭起来。全家人却哈哈大笑了,特别是哥哥,笑到地上打滚,一脸的幸灾乐祸。妈妈嗔怪爸爸:看你!把我抱到怀里也笑了。
吃完饭,二姐去洗碗了。
爸爸说今年我们家要买个收音机。
妈妈说随你。
收音机,我知道的,那可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啊,我在镇上赶集的时候在商店里见过,那里会有很多好听的歌唱出来,还有评书呢,如果我们家买了,就不用赶集的时候挤在人堆里听说书的讲故事了。我和哥哥好兴奋啊,真的吗?是真的吗?
爸爸说当然了,我到时候给你们三姨写封信,请她从上海帮我们买好邮寄过来,还是海燕牌的哦!
海燕是什么鸟呢?我见过麻雀、喜鹊、白头翁、野鸭、野鸡、白鹭,就是没见过海燕,应该是很美的鸟吧。妈妈的三姐嫁在上海,三姨夫是个军人,上海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吧。每年春节的时候,三姨都会寄两包大白兔奶糖过来,好香好甜啊!妈妈每次只给我两颗,我总是很小心的剥开,闭着眼睛先闻一闻,再把糖纸舔一遍,然后才把糖放在嘴里,等着它硬硬地变软,满嘴的奶香甘甜一点一点可以渗透到脚趾头里。
晚上我是跟妈妈睡的。爸爸说,看你小驴驹似的了,还要跟妈妈睡!我把头埋在妈妈怀里不说话,爸爸说再吃口奶!我心里偷偷地说,就吃。
晚上的时候爸爸和妈妈拉家常。爸爸说,今天在镇上碰到肖老师了,他说大梅最近成绩下滑得有点厉害。
妈妈叹了口气。
爸爸说你不能再惯着她的坏脾气了,你看她一个女孩子家,居然能和人家动刀子,是我的女儿吗?
妈妈说那也怨不得我们女儿啊,只能怪那个男孩子脑子缺窍啊。
爸爸叹口气,谁知道呢?都是本乡本土的,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你说现在疯了,多可惜啊。上天我说大梅一句,这丫头还跟我吵了,当初我不想给她读书,你非说你自己苦点累点没事,一定要她读书,和她同龄的有几个读书的?现在承包到户了,今年她要是考学不上,就让她回家好好帮你干活,得好好的磨磨她的心性!
妈妈说要是学校不开除那个孩子也许不会这样,然后叹了口气。
一会爸爸的鼾声就起来了。外面好静啊,也好黑。偶然有只狗吠一声,马上又平静了。我抱着妈妈的胸脯,好软好软啊,一会瞌睡虫就来了,麻麻地钻我的脑袋,很快我也睡着了。
半夜里我们被敲门声惊醒了,我家的大黄狗一阵狂叫。
爸爸一下窜起来,谁?
门外是小东子急惶惶的哭声,二大爷,我爸死了,我爸死了啊!
妈妈擦火柴点灯,爸爸急急地穿衣:这孩子胡诌什么啊,你爸我前几天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开了门,一阵冷风窜了进来。小东子满脸是泪,二大爷是真的,这几天我爸一直在拉肚子,还发烧,我妈说多喝点姜汤,多捂几床被子就好了,可是半夜里他没气了,他死了……
妈妈也起来了,他爸,我们快去看看,这可怎么得了啊,这家人天塌下来了!妈妈走的时候让二姐来带着我睡,就和爸爸关上门急急走了。我听到门外一会一阵脚步声,一会一阵脚步声,后来听到小东子的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好心慌啊。
我问二姐,人死了是怎么样啊?
二姐说,人死了就成鬼了,就到阴间去了。
我说那小东子的爸就成鬼了吗?鬼不是吃小孩的吗?我好害怕啊。
二姐说你别说,怪瘆人的。
有时候晚上我们小孩玩捉迷藏,还看到远处的田野里有火,一跳、一跳的,秦岭说那是鬼火。小东子的爸个子高高的,面目和善,很少听到他说什么,他家发声的总是小东子的妈。有一次我掉到池塘里,还是他跳下去把我抱上来的,他怎么会变成鬼呢?我想着不由得有点发抖,赶紧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小东子的爸爸真的死了。
早晨我看到小东子家里里外外的都是人。大人们都面带忧伤,小东子的头上和腰上已经扎了一道长长的白布,身上披着一条麻袋。小东子的几个姐姐围着她们的母亲在哭泣。父亲今天没有去上班,正在里外打理着事情。李郎中过来和我爸说,小东子的爸生的是痢疾,早点看还是有希望的,就是人拉虚脱了,又高烧出状况了,哎,李郎中叹口气,穷人命贱啊!
爸爸遗憾地也咳了一声。
院里来了几个木匠,摆好家什准备打制棺材。小东子家门前的几棵老槐树被砍到了,老木匠说还不够,又把那棵枣树锯掉了。那棵枣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每年可以结出一树的红枣,又甜又脆,现在它倒在地上,好多好多的枣牙子粉绿粉绿,它会不会很疼啊。一会,小木匠就把树皮给剥掉了,几个徒弟把树段搬到锯架上,老木匠拿出墨斗,开始弹线,那树段后来变成了一块一块的厚板子。小东子的爸爸躺在堂屋中间的门板上,脸上蒙着一张火纸,看不见他的样子,好像是睡着了。我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他是鬼吗,好像又不是。老木匠说,你说这个老万头,早不死晚不死,好歹等着麦收过后再死啊,这样也能吃上一口馒头啊,就不用做饿死鬼了啊。
爸爸说,人啊满口饭好吃,过头话不好说啊,你说说这家子日后怎么办!
老木匠说,不是这么说的是什么啊,可怜的见的。
三天后小东子爸出殡。
那口薄木棺材前摆了一注高香,一个猪头,猪鼻子里插了两棵大葱,我想插大葱是什么意思呢?还有一个火盆,里面放了很多的火纸在烧。村里好多人都自发来帮忙,爸爸是整个局势的处理者。八个青壮年负责抬棺,一个老者高呼起棺,小东子搬起火盆一下子摔到石头上砸碎,盆里的火纸四处飘散,小东子的妈一阵嚎哭:老万啊让我跟了你去吧,就让我跟你一起走吧……妇女们都抹起了眼泪,纷纷拉着小东子的妈劝慰。一路上火纸散落,小东子一边哽咽一边说:爸你好走吧……整个村庄弥漫着悲伤的情绪,我拽着妈妈的衣襟,妈妈说好人不长寿啊。
我问妈妈,为什么好人不长寿呢?
妈妈摸着我的头说,人在世上都是受苦的,小东子的爸现在去享福了。
我说不是变成鬼了吗?
妈妈瞪了我一眼,不准胡唚!
我吓得缩了缩脖子。
小东子的爸被埋在坟场里,大家抬了很多土,把他的坟做成了一个很大的土馒头。正是麦子抽穗的时候,绿油油的,快赶上我的高度了。有风吹过来,一浪一浪地,到处都是青色的气味。
晚上爸爸忙好回来,爸爸说还真的人事无常啊,你看老万,说没就没了!
妈妈说,眼看就午收了,这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啊。
爸爸说,到时候我招呼下乡亲们大家一起帮帮忙。
妈妈说,那也是,翠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翠英是小东子的妈妈。过一会妈妈又说,他爸, 你说翠英以后会不会改嫁?她今年才四十五啊,以后没人帮衬着该多苦。
爸爸看着妈妈,顿了顿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人家男人刚死,你想什么?
妈妈可能也觉得有点言失,突然推了我一把,贼孩子你在听什么,我赶紧跑开了。
麦香
大姐一般都礼拜天回来。
大姐十八岁,身材高挑,瓜子脸,大眼,淡眉,编了一根长长的辫子。
大姐像爸爸的性格,总是绷着脸,说话的嗓门很大,突然发声,让人吓一跳。
妈妈说大姐原来是个龙凤胎,和她一起出生的还有个男孩。她生下他们的时候,爸爸说这个女孩长得好看点,后来那个男孩长到十几天就死了。妈妈说不能随便乱说话,头顶三尺有神灵。因为爸爸嫌弃那个男孩,男孩就走了。过了几年妈妈又生了个男孩,可是没出月也死了。后来妈妈生了二姐,二姐在月子里嘴巴歪了,妈妈去找郎中李大爷。李大爷拿出好长好长的银针扎在二姐的脸上,妈妈说当时眼泪流了一海碗,还好把二姐救好了。可是二姐的听力有点问题,耳朵老是流水,医生说是中耳炎。妈妈就找了个土方,用猪肝、蛤蟆皮、蛋黄在锅里焙干成粉,和上狗油,然后灌进二姐的耳朵里,居然也治好了。
二姐和我最好了,每天她上学都带着我,因为妈妈要下田干活,二姐就背着我上学读书。二姐胖胖的,眼睛很大,皮肤好白,雪白粉嫩的。有个黄雀叼卦的算命先生说二姐以后是官太太的命呢,二姐低着头,脸都红了。我喜欢二姐,因为哥哥欺负我的时候都是她帮我出头。哥哥老是打我,二姐说我出生了哥哥就掉价了。原来哥哥在家里很受宠,每天要爬到爸爸的脖子上,可是我出生了,我是我们家的老儿子,哥哥就不能再赖着跟妈妈睡了,爸爸常常说你是哥哥,要有个哥哥的样子!哥哥说他很讨厌我。我很小的时候,又一次妈妈在给我把尿,他蹲在地上看我,我把一泡尿撒到他脸上去了。
我是个很乖的小孩。每天我跟二姐上学,在教室里我一点也不闹。下午的时候我要睡觉,二姐就把我送到学校隔壁的李大爷家。李大爷是个退伍军人,会中医,就是他用长长的银针把二姐治好了的。他家养了一只兔子,雪白的毛,好长,我醒了就和兔子玩。一次李大爷还送我一把兔毛,好柔软哦。
二姐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小红,一个叫小燕,是双胞胎,我都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她的妈妈是下放知青,后来嫁给了王秀才,就留下来了。小红小燕也很喜欢我,有一天她们抢着要抱我,一人拉我一只胳膊,把我膀子拉脱臼掉下来了,我疼的都哭了。二姐吓坏了,一溜烟跑去找妈妈。妈妈带着我找我们村上一个老太,八十多了,她会推拿。老太小小的个子,小脚,嘴上叼着个烟袋,牙齿所剩无几,嘴巴瘪瘪的。我偎在妈妈怀里,不住地抽泣。老太拿出一颗冰糖,说嘴巴张开,好吃的冰糖哦。我完全被冰糖吸引了,突然她拿起我的胳膊一推,胳膊好了!我笑了,妈妈也笑了,二姐也笑了。
妈妈后来买了二斤红糖谢了她。
那天回家,大姐也回家了。大姐用手指戳着二姐的额头,你看你疯的,一点数也没有了!
二姐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不是二姐拉的的,是小红拉的,不,是小燕拉的。
大姐把我抱起来,看我小弟多乖啊。大姐的身上香香的,她的长辫子好黑好亮。大姐对二姐说,你看你也十三岁的人了,马上升初中了,还穿的邋里邋遢,哪里像个女孩子!
二姐说,还不是穿你的旧衣服啊。
大姐说你再说!
二姐就不吭声了。过一会,二姐问大姐,姐,我那天听爸说,那个人疯了是真的吗?
大姐楞了下,后来木木地说,真的疯了,前天我在镇上远远看见他,我都吓坏了。可是怎么能怨我呢?要不是他赖在我宿舍里不走,要不是他总是纠缠我,我怎么会拿刀砍他?他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可是我又没让学校开除他!
二姐说,他喜欢你也没什么错啊?
大姐说,可是我很讨厌他!读初中的那会,你知道吗他一直捉弄我,有次还抓了条蛇放在我桌肚里,他以为他爸是供销社主任就了不起?他以为我赵梅香是个轻浮的人吗?总是死皮赖脸的,你知道那次晚自习在全班同学面前他说他喜欢我,我有多么难堪吗?我只想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你还记得知青大李吗?恢复高考现在上大学了,我也要上大学!我不想做妈妈这样的人,整天就是家里田里孩子!
二姐说,可是妈妈也很开心啊,姐你的心真大。
大姐说,可是妈妈很辛苦你看不到吗?你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妈妈带我们去上海三姨家,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家里那个亮堂就像白天,家里那个整洁比我们家的锅台还干净!你还记得那个抽水马桶吗?哗地一下就把大便冲走了,哪里像我们这的茅坑臭的熏死人;你还记得上海的高楼吗?一抬头帽子能掉下来;表哥给我们吃的巧克力丸子,我们还以为是药丸子,死活不肯吃呢,妈妈看上去比三姨还老,为什么?
我没有见过三姨,我们家只有三姨的一张照片,是三姨和表哥表姐的合影。三姨面带微笑,表哥胖胖的像年画上的人,表姐漂亮得像个仙女。有时候我会和小伙伴们炫耀,我有个三姨在上海,你们知道上海在哪里吗?远得快到天边了!一次我们看到天上有架飞机,拖着好长的喷气尾巴,大家都很兴奋的叫:飞机,飞机!一转眼就看不见了。我说,你们知道飞机是去哪了吗?它是飞到上海去了!秦岭崇拜地看着我,他的鼻涕挂在嘴角,哧溜下又吸回去了。
在我们村庄西面是淮河,很宽,河面上有帆船,还有长长的货船,有时候会昂地一声,就像我们家的叫驴在叫。田野里的麦子已经泛黄了,一眼看不到边;还有玉米,青翠青翠的,玉米棒子长出胡须了,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剥开棒子皮,玉米粒透亮晶莹,一掐就爆出白色的汁水,很甜哦。每天我和小伙伴们会跑到河边去玩,有时还可以摸到大的河蚌,听说珍珠就是长在它的肚子里的。大的河蚌壳妈妈还可以做铲刀,妈妈在大铁锅上做饼的时候用它一摊,一圈的锅围饼就成型了,如果下面在煮点豆腐和小杂鱼,汤汁瀑到饼上,就成了小鱼锅贴了,好鲜好鲜的。我们一起玩泥巴,躲猫猫,撒尿的时候大家站成排,看谁滋得远。天空好蓝,太阳光好白,远处的麦田闪着金光,风吹过来,到处都是麦子的香味。
麦收开始了。
姐姐和哥哥也放农忙假了,爸爸也不用去镇上上班了。
天蒙蒙亮人们就起来了,四处都是大家忙碌的身影,不过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早晨可以听到磨镰刀的声音,镰刀像弯月,刀口雪亮,一口一口就把麦子哗啦一大片。收割掉的麦田只剩下麦茬,光秃秃的,能看到小棵的杂草。田埂上蒲公英开着白的、黄的的小花,还有球样的果实,一吹上面的绒花就飘起来了。蘑菇藏在野草丛里,像小伞;姐姐说鲜艳的蘑菇是有毒的。牛和驴拉着板车做搬运,麦子被打捆搬到板车上,一捆一捆码好,毛驴弓着身体往前拉,老黄牛呢就是不紧不慢地走,赶车的人有时候看不过,一鞭子抽上去,嘚——老黄牛才加快几步。
麦子运到麦场上,一捆捆排列着,我和小伙伴正好可以捉迷藏玩,我们疯叫着,快来抓我啊,快来找我啊。等到可以放满一场的麦子,老牛或者毛驴就拉起石磙子开始碾麦子了。本来硬硬的麦秆被轧成扁扁的,麦穗都散了,一颗颗麦粒滚滚出来,饱满可爱。我们孩子们在场边打侧手翻,大家又叫车滚轮,我一次可以翻二十几个呢。
傍晚前的时候,妈妈对爸爸说,他爸,你吆喝几个人去帮帮老万家的吧。老万家的就是小东子的母亲翠英。爸爸说好呢,就叫了几个壮劳力一起去了。
小东子只上到小学就不读书了,他说读书脑子涨。现在他爸死了,他带着两个姐姐和他妈在田里干活。小东子很瘦,现在更瘦了,也很黑,不过他的力气很大,每次到河里挑水他喘也不喘的。我们村上比扳手腕,他可以打败好多人呢。只是现在他不大说话,老是低着头。他爸死了,现在我晚上出去玩,都要绕过他家房子,总觉得他爸站在巷子的黑影里。
天黑了很久爸爸才回来。
今天妈妈做了面条给我们吃。妈妈的手擀面可好吃了,又细又筋道,放到锅里煮出来,一点也不会烂。妈妈还捣了蒜泥,用豆瓣酱和了,滴了几滴麻油,好香好香!爸爸吃了两大碗,只听到大家都是稀哗稀哗的吃面声。等我吃完一小碗,再去盛已经只剩下面汤了,可是我的小肚子还没有吃饱,我感觉好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我一直忍住没让它掉出来。要是为没吃饱让大家发现会很丢脸吧,还好大家也没有发觉,我想我已经是男子汉了,下次我吃快一点吧。爸爸拍拍肚皮说,好舒服啊,今年的收成不错,交了公粮,以后孩子们想怎么吃都可以!
我说,我要天天吃面条!
爸爸说天天吃面条,天天吃米饭馒头!
我们都笑了。
大约十几天的时间,田野里就剩下麦茬了。麦子也进仓了,我们家收了好几千斤的麦子,麦子堆在厢房里,用芦苇编的的栅子一圈一圈围起来,比我爸爸还高。好多人说,今年不用愁了,不怕青黄不接了,因为每家都收了不少的麦子。
那天小东子的妈到我家来了,说今天晚上请赵书记吃饭。
妈妈说看你客气啥,你也不容易,远亲不如近邻,你家有困难我们不帮你谁帮。
小东子妈眼眶立马红了,不是那个死鬼走的早,我何必作这个难啊。你看这个死鬼没福气吧,有粮食吃了,又死了。
到底晚上小东子家还是请了爸爸和另几个帮忙的人去了。
晚上哥哥问妈妈,妈我们家什么时候买收音机啊?
妈妈说问你爸去。
哥说我才不问。哥哥现在怕爸爸,上次他没考好被爸爸揍了,他看到爸爸就像老鼠见了猫。
妈妈说你不要天天想着这些没紧要的事情,学习不好当心你爸捶你!哥哥一撇嘴扭头进房间去了。妈妈又对我说,成亮,妈妈教你数数你会数到多少了?再过几个月要送你上学了,数不到一百看老师收不收你。我说妈妈我会好多了,你听一、二、三、四……妈妈说还是我老儿子最乖,我呵呵就猴到妈妈怀里去了。
天已经很黑了,还不见爸爸回来,妈妈对哥哥说去叫你爸回来,可是哥哥不愿去。妈妈说你个挨枪子的,你妈的话也不听啊,你长能耐了?可是哥哥就是不去。妈妈又对我说,儿子你去,你爸一定喝多了。我说我怕,小东子家有鬼。妈妈说瞎讲,你爸在那怎么可能有鬼?你不去以后晚上妈不带你睡觉了。我说不要,我去我去。
小东子家和我们家就隔两户人家,其实很近的。我开了门,外面黑黝黝的,我把家里的大黄狗带着,大黄狗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像绿宝石。其实我还是有点害怕,心里紧紧的,赶紧小跑着到小东子家。小东子家的煤油灯很暗,他家的灯罩子多久没擦了啊。桌子上的菜已经吃的所剩无几了。我看到爸爸喝得满脸通红,其他几个人也是东倒西歪的,爸爸抓着小东子妈的手在说:他婶子,以后你家有困难,我们不会不帮的。小东子的妈一仰头把酒喝了,有你赵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跑过去说,爸,我妈喊你回家。爸爸看到我,放了抓着小东子妈的手,把我搂到到怀里,我老儿子来了,你爸马上就回去。小东子妈笑着说,哎呦看多会时间,成亮妈一刻也离不开你赵书记啊。爸爸哈哈笑了,说天也不早了,今天就散了吧。大家歪歪倒倒地起身走了。
爸爸拉着我走,大黄狗亦步亦趋,突然汪汪叫了两声,吓我一跳。爸爸问我,儿子,爸爸疼不疼你啊?每次爸爸喝多了都要这样问我,还用满嘴的胡子扎我,真的好难受。我拉着爸爸大手,爸爸的手心好热啊。不过我看到他拉着小东子妈的手,我还是有点不高兴,所以我就没吭声。爸爸说等我老了,你会买酒给爸爸喝吗?我说当然了,我要买好多好多的酒给你喝呢。爸爸一把将我抱起,我的孝顺儿子,他把我放到肩膀上,我咯咯地笑起来了。
天很黑,可是天上的星星很多。一颗一颗镶在黑布上,好调皮的在向我眨眼睛。
回到家妈妈佯装生气,喝这么多,怎么地不想回来了!爸爸一脸的笑,讨好地用手指戳了妈妈一下,妈妈说不正经。爸爸喝多了的时候脾气最好了,因为喝多了他总是笑,一直呵呵,呵呵。我们家的屋子里溢满了麦子的香味,加上爸爸的酒味,熏得我晕乎乎的。我躺在妈妈旁边,迷糊中听到妈妈小声说讨厌!妈妈在说谁啊,不管那么多了,我的眼皮好沉,马上睡着了。
麦子收完紧接着就开始种秋季的庄稼了。我们家种了黄豆、花生还有红薯。
黄豆是在犁好的田里撒上种子,花生是一颗一颗用锄头点下去的,红薯是把田里的土拢成一行一行,然后用红薯秧子栽进去的,秋天的时候就可以长出一个个大大的红薯了。红薯长出来,人们会把它刨成一片一片的,晒干做成红薯干,冬天的时候做红薯干稀饭吃,还有的红薯就放到地窖里储藏起来,等发过汗,就会变的很甜了。其实红薯还是猪的主食,没长出红薯的时候,红薯秧是猪草,拌上糠喂猪。到过年前,红薯还会被磨成粉,做成粉条;这时候会有做粉条的师傅上门,把红薯粉在一口大铁锅你熬成糊状,然后用漏勺舀起,高高地漏进另一个烧开清水的大锅里,细细长长的粉条就成型了。
等到播种结束,妈妈就有一段空闲的时间了。空的时候妈妈就纳鞋底,做布鞋。纳鞋底前先要做棉线,棉线是用棉花直接做的,先搓一点出来,吊在线锤上,线锤转起来,棉花一点一点拉长就成了一根细棉线,几根细棉线再编织在一起就成了可以纳鞋底的棉线了。每年妈妈都会做很多的布鞋,有时候还请村子里的一些姑娘们帮忙做。可是我一直穿哥哥穿过的鞋,有时候鞋子已经小了,好夹脚,脚趾头都快挤到外面了,妈妈也不给我换。
大姐回来了,高考结束了,听说大姐不用再去学校了,大姐有些闷闷不乐的。
妈妈说,不管你考的什么样,反正现在你先学针线活吧。大姐就接过妈妈手上的鞋底,开始纳鞋底了。
大姐的心事
大姐现在天天在家里了。二姐、大哥也放暑假了。妈妈轻松多了,家务活基本上两个姐姐都做。
大姐很爱干净,两天就洗一次头。每次洗完头,她就好拿几个板凳拼起来,躺在太阳底下晾头发。大姐的头发好长啊,又黑又直。大姐眯着眼睛,我蹲在旁边看,大姐的皮肤好白,里面好像装满了水,阳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子直直的,嘴巴翘翘的的,居然有一层光,我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大姐睁开眼看我一下,笑了。
有时候大姐在看书,那种厚厚的书,突然就笑了,有时又突然皱起眉头,有一次眼泪还下来了。
我说姐你怎么了?
姐说保尔太伟大了。
我问保尔是谁?
姐姐好像醒过来似的,笑了笑说你不懂的就不再理睬我了。
我很无聊,出门去找小伙伴们玩,可是农忙过后,他们都被妈妈带到外婆家去了。我没有外婆,因为外婆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且舅舅家离我家很远,有几百里路呢。妈妈不是我们这本地人,有人背后叫妈妈是北方的侉子。我知道侉子不是好听的话,妈妈认识字,妈妈和我们村子上的其他孩子的妈妈不一样的。不过我想以后我长大了讨媳妇一定不找太远的,这样我的小孩就可以去外婆家了。
我坐在家门口,大黄狗靠在我身边。我家门前种了好多树,有椿树、榆树、杨树、皂角树,还有一颗枣树。春天椿树长嫩芽的时候,爸爸会采下很多的香椿叶芽,开水烫了和豆腐拌了吃,很香。皂角树会结很多的圆果子,我们小孩就用这个果子玩走羊的游戏,在地上挖几个圆坑,一颗一颗放进去来赢果子。现在枣树上挂满了枣子,不过还是青青的,再过一段时间变红了就可以吃了。
远远地看到几个人走过来,大家交头接耳的,似乎很兴奋。近了看见小东子也在其中。小东子看到我喊道:成亮,晚上大队部放电影了,你和你姐你哥说啊,听说是巴基斯坦的电影《永恒的爱情》!其他人也喊道,快点准备吧,晚上早点去占位置,是永恒的爱情!他们把爱情这两个字拖了很长的音,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我赶紧给大姐二姐报告,今天晚上大队部放电影了。大家都很开心,哥哥还跳了起来。妈妈说早点做晚饭,今天全家都去看电影!
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路上都是去看电影的人。月亮弯弯的,就像妈妈的眼睛,一直笑笑地在看我们。几乎是家家都倾巢出动了,大人们有的提着马灯,有的打着手电,手电的光柱一会一晃,一会儿一晃;大家都搬着板凳,不停的打着招呼着,他婶子他大爷他叔的什么的,孩子们不时发出几声尖叫,做母亲的跟着叫道慢点慢点,每个人都好开心啊。男人们大声说着,听说是什么爱情来着!爱情这个词一直被大家重复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暧昧味道。远远地听到发电机轰隆隆的声音,大队部的旁的空地上,两个杨树中间拉着一块大幕布,已经有好多人赶到了,大家把板凳摆成一排一排,稀稀落落地坐好了,好多狗却在一旁窜来窜去。
终于电影开始放映了,瞬间嘈杂的人声安静下来。原来是部外国电影,我看到电影里男人在唱歌,女人在跳舞,他们长的和我们不一样,抠抠的眼睛很大,睫毛好长,他们穿的衣服好好看,女人身上戴着很多漂亮的首饰;可是后来那个女主人公生病死了,那个男的也伤心的去了。这真是个让人伤心的故事。
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大姐说,那个罗西太可怜了,哈迈德也是好样的,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啊。
二姐说,这个国家的人都是这样吗?那个男人歌唱得真好听!
大姐说你懂什么?那是爱的表达。
二姐说看你羞不羞啊,什么爱不爱的。
大姐没有出声。我也困了,跟着后面踉踉跄跄地一脚高一脚低地走。
大姐落榜了。
一天晚上爸爸回来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我看到大姐哭了。
爸爸黑着脸,大姐抽抽噎噎地掉眼泪。
大姐说,爸,再让我复读一年吧。
爸爸说,一个女孩子能读到高中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也大了,也该给你母亲分担了,你的性子也要好好磨一磨,不要想复读的事情了,到冬天的时候学个裁缝,等明年说个婆家,过个年吧就好出嫁了。
大姐说,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嫁,我也不要学裁缝,我要复读,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爸你就让我再读一年吧。
爸爸说,你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我们家的负担小吗,你二妹和两个弟弟都要读书,你们眼看都大了,房子也快不够住,你就忍心看着你妈这样辛苦,我一个月就是十八块的工资,供得起你啊!
妈妈说,他爸,你就再想想,我苦点没什么的。
爸爸说,就是你惯出来的坏毛病,你看她又任性又自私,自己上学没考好还赖着我们吗?怎样不活人?吃苦耐劳学不会,上到大学也没用!
大姐哭着叫道:好!就遂你的心意,我每天去田里干活,从小你就不想让我读书!我干死累死算了!你就是封建思想,不是妈妈让我读书,你以为你愿意啊,你巴不得我早点回家干活!
爸爸气的直发抖,你个死丫头,你是想气死我啊!
妈妈说大丫你不得胡唚,你爸心里多疼你还不知道啊!
大姐说看我弟弟以后要是考不上看给不给他复读,你就是重男轻女!一扭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爸爸对妈妈说,你看你看,一点规矩也没有了,白喝了这么多的墨水儿!
妈妈叹口气,过几天我好好劝劝她。
很快田里的庄稼长出来了。黄豆长到漫过脚面的高度大家就开始除草了。
这些天大姐每天都闷着头去田里锄草,总是拉着脸,就像别人都欠了她的钱。我离她远远的,省的她无端地骂我。大姐把辫子盘起,带着草帽,目不斜视,大家都觉得她很高傲,很难接近。正是三伏天的时候,太阳好毒啊,正午的时候庄稼都焉了垂着头。远处的田野在气浪里变得弯弯曲曲的。大姐锄田的时候还穿着长袖长裤,长袖是的确良的褂子,妈妈有点心疼穿这么好的衣服下田,可是大姐理也不理。大姐的脸被晒的红红的,不过红红的也很好看。除了我之外,二姐哥哥妈妈每天也会去田里干活,爸爸下班也要去干一会。
无聊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也跟到田里去。我们这是平原,老人家说我们这是个好地方,他们说走千走万,赶不上淮河两岸。可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一下暴雨,我们这就发洪水。这时候淮河不在是温顺的了,河水一浪赶着一浪,快漫过堤坝了。
等到汛期一过,池塘里会有很多鱼。田里除草结束后,几家人会搭伙在一起抓鱼,大家用成捆的玉米杆子把池塘围合,一点一点向中心汇聚,最后就会看到成群的鱼儿从水里跃起,小孩们都会开心地叫起来。有草鱼、青鱼、昂刺鱼、黑鱼,每家都可以分到一百多斤呢。因为天气热,每家都会把大的鱼腌制起来,村子里到处是鱼的腥味。
大姐和妈妈忙着杀鱼,二姐在打下手。大鱼的鱼泡我用一根麦秆吹成气球,扎起来抛着玩。妈妈挑了一条大的青鱼,去鳞去皮剔刺,然后用刀背慢慢地刮下鱼肉,在砧板上把鱼肉剁成肉糜后放进瓷盆里,加入姜汁,蛋清和少量的盐,用筷子往一个方向搅拌,一直搅啊搅啊,最后鱼肉肉糜开始冒出一个个气泡,妈妈说,看哦成了。大姐端来一盆清水,妈妈用一只调羹舀出发酵好的鱼肉糜,用手窝着,一团圆圆的鱼肉丸子就飘在清水里了。我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妈妈好能干啊!鱼丸子最后下在酸汤里,嫩嫩滑滑的,又鲜又美,个个色泽饱满,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啊。
田里的庄稼锄过三遍草后大家就可以休息了。这时候大人叫农闲。
天气依然酷热不止,满树的禅声聒噪不停,晚上也蛙鸣不断。我每天和小伙伴们捉蝉或者挖泥巴玩。中午的时候,半大的孩子们都到池塘里游泳,我好羡慕。他们有的在狗刨,有的在仰泳,有的在水下憋气,一转眼已经从对岸冒出来了。一天中午我也跟着下水,不想一下子掉进一个深坑里,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就闭不上了,大口大口的水灌进来,我死命地窜出水面,天啊外面白花花的,瞬间又坠入水底,我感到头晕呼呼的,还好邻居家的小军也在,他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拎起来,我哇哇地大哭起来。我躺在草地上,肚子已经鼓起来很大了,四周是小伙伴们关切的眼神。
我摇摇晃晃地回家,不敢和妈妈说,因为妈妈是不准许我下水玩的,要是她知道一定会海揍我一顿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躺在凉席上睡着了,姐姐叫我吃饭我也没有胃口。黄昏的时候妈妈把我叫醒,她摸着我的额头,她说好烫!你个熊孩子,被水淹了也不跟妈说一下,看你以后还敢下水混玩!原来是秦岭回家说,他妈又过来和我妈说了。我昏昏沉沉地,不想说一句话。
妈妈说晚上要去叫魂了。天色完全黑了之后,妈妈背着我来到池塘边,二姐拿着一个脸盆跟在身后,妈妈开始叫道:我家成亮的魂掉了,我儿你回来吧!二姐敲了下脸盆在旁边应道:回来了,回来了!就这样她们围着池塘一边叫一边走绕了两圈,然后又烧了一摊火纸,妈妈捣鼓着说:祖宗保佑你的子孙,叫他快快好起来吧,又磕了几个头才回家去。
第二天我还是恹恹地没有精神,但是已经不发烧了。妈妈煮了两个鸡蛋给我吃。我窝在家里哪也不想去。
妈妈要去赶集,她说:儿子,今天妈赶集给你买米花糖吃,你好好在家里休息,不准到外面疯玩了。我点点头。我家门前的老槐树上立着一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在叫。妈妈说看,我们家要有喜事了!大姐说能有什么喜事?迷信!妈妈没理大姐,带着哥哥匆匆赶集去了。我看见一只蜘蛛吊着丝从房梁上一上一下,我说姐你看,妈妈说蜘蛛吊丝,我们家要来客人了。大姐笑了下说,真的吗?
一会儿大黄狗突然汪汪叫起来,院子里有人声:赵梅香,赵梅香在家吗?姐姐跑出去一看:啊,谢小琴、李淑英、程二军,你们怎么来了!原来是姐姐的同学。谢小琴个子高高瘦瘦的,脸上都是雀斑,头发卷卷的;李淑英个子矮矮的,胖胖的,眼睛很小;程二军也不高,是个男的,还没有我姐姐高呢,可是他的眉毛粗粗的,眼睛大大的,一咕噜一咕噜地在转。
谢小琴大大咧咧地说,怎么不欢迎啊。
大姐用手拍了她一下,就你能说!前面我弟弟说蜘蛛吊丝,今天家里要来客人,真的来了!大家就哈哈地笑了。
李淑英看到我说,哟赵梅香你还有这么小的弟弟啊,她伸手在我脸上拧一下,长得真喜庆啊。
二姐去厨房烧水,大姐和他们在说话。
谢小琴说,赵梅香你真的不复读了吗?你的成绩很好,不复读可惜了。
大姐神色有些黯淡,我爸不给我读我也没有办法啊,现在就天天在家修地球了,不过我平时还是会学习的,明年继续考。
李淑英说,这次我们镇上一个也没有考上,就是复读明年是什么样也不知道啊。
大姐说,谁知道呢,总是心有不甘啊,你说我们都上了高中了,在我们这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了,就这样总觉得憋屈。
谢小琴说,我家让我复读的,反正再拼一年,明年要是考不上,就找个人嫁了。
大姐说,谁让你是家里最小的,掌上明珠啊,我没有你的那个命,我可是家里的大姐,我爸还要我做弟弟妹妹的榜样呢。
程二军一直不说话。
大姐说,程二军你怎么打算?
程二军说,我马上去参军了。
几个女孩子都瞪大眼珠子说,真的吗?
程二军说已经报名了,就等着体检。
大姐说,离开我们这个小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我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
李淑英说,你能去哪呢?
大姐说不知道,我只想离开这里。
谢小琴说,赵梅香,我前天看到高明了,他家里最近送他去南京治疗了,好像好了一点了。
大姐明显有点紧张,能治好吗?
谢小琴说:看样子还不错,说是还要去几次,不过现在的反应明显慢了好多了。
大姐有些沉默,大姐说:我当时也没有想这么多,其实我也很后悔的。
程二军说,不关你的事,是那个混蛋太没有分寸了。
大姐说可是外人不这样看啊,不了解的人还不知道我怎么凶悍呢。
李淑英说,你也别想那么多,我上天在镇上听广播,新闻里说马上要改革开放了,以后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
大姐说,哎呀说了这么多,我来做饭吧。
两个女孩子也站起来说,不说肚子还没觉得饿,一说现在倒是咕咕叫了。
程二军说我能帮什么忙呢?女孩子说你就做甩手掌柜的好了吧,我们今天就是来尝尝赵梅香的手艺呢。程二军说,你们都是能干的女孩子啊,马上参军了,要三年才能探家,到时候我给你们写信吧。
大姐舀了一碗黄豆,让二姐去王二家换豆腐。一斤黄豆可以换三斤豆腐呢。中午大姐烧了咸鱼煮豆腐、韭菜炒鸡蛋、凉拌黄瓜,还有一个西红柿蛋汤。
程二军吃的最多。
程二军说,赵梅香你做的饭真好吃,你家菜里的油水真多!几个女孩子都笑起来了。下午的时候大姐的同学要走了。谢小琴说,赵梅香你别忘了复习啊。程二军说,我到了部队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啊。
大姐说好。
收音机
中秋节还没到,我们就开始准备火把了。我们这儿的中秋节其实就是火把节。我们小孩把玉米杆、高粱杆或者芦苇杆绑到一起,做成火把,等到中秋的那天晚上,我们把火把点着在田野里跑,到处都是火把的亮光,把人的脸都映地红红的。玩完火把,我们还不能空着手回家,每个人手里要带着几棵黄豆或者一颗花生,如果没有什么庄稼,干脆要带一块泥巴回家也行,大人说这叫摸秋,是讨彩头的。
这天妈妈会做圆圆的糖饼,就是发酵的面里包着红糖和芝麻糊,又香又甜。爸爸也会从镇上带回十来个月饼,脆脆的那种,里面有红绿丝,还有果仁。夜里妈妈在院子里摆上桌子,上一炷香,祈求风调雨顺。爸爸和大姐都说妈妈搞得是封建迷信的一套。可是妈妈我行我素。
天气有些早晚凉了。那天妈妈还送我一只小板凳,小巧而袖珍,而且被漆成了红色,板凳面弯弯地翘翘的,非常可爱。我一眼看到就爱不释手了。妈妈说是她托我堂叔做的,堂叔是个木匠。妈妈说这是我上学的礼物。我好喜欢啊!我马上就可以做小学生了,既兴奋又期盼。晚上妈妈问我可以数到多少了?我说一百,我可以数到一百!妈妈说,好,明天带你去找马老师。
第二天妈妈就带我上学去了。
学校在大队部的旁边,是四排的土坯房子,屋面上盖着小瓦。学校的院子里种了几排杨树,到了春天的时候,杨树毛子像下雪一样满天飞。操场上吊着一口铁钟,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有老师拿着一个榔头敲着当——当——当,声音清脆,可以传的很远。我们没有课桌,每个同学都是自己带着板凳。我带着堂叔送我红色小板凳,一路上好神气。
学校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因为我跟着二姐已经来过好多好多次了。我也认识马老师,马老师叫马志仁,真的长着一张马脸,总是很严肃,他手里常常拿着一根拨了皮的柳树棍,谁不听话就一棍子上去,被打的谁也不敢叫。
马老师看到妈妈,笑着说婶子你来了。
妈妈把我领到马老师面前,叫马老师。
马老师说,成亮,你会数数吗?数不到一百我可不收你哦。
我抬着头看着马老师,盯着他的眼睛,我发现他居然长着一双金鱼眼,以前还没发现呢。我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数着数着突然忘了。马老师说刚才数到七十三了,现在是多少?我磕磕巴巴地终于数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马老师说,就收下你了,不过上课的时候你可要认真!我赶紧点点头。
我的书包是绿色的帆布包,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的大字,原来是哥哥的书包,现在属于我了。我领到两本书,一本是语文,一本是数学。马老师是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第一课他让我们一起跟着他读:春风吹,天气暖,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杏树开花,我们来到小河边,来到田野里,来到山岗上。我们找到了春天。
第一次真正上课,我好认真,下课的铃声响起,一泡尿憋的我好难受。同学们一窝蜂地跑向厕所,其实就是没有顶盖的围墙圈起来的茅坑,男孩赶紧掏出小鸡鸡,齐刷刷地尿起来。等回到教室里,我发现我的小凳子不见了。同学们都在打闹,他们挤啊挤,我找啊找,终于发现我的小凳子在一个叫王海同学手上,我上去一把抓住他,给我!可是他攥得紧紧地,就是夺不过来。王海的个子比我高好多,今年八岁了,他一把推到我,我哭了起来。
后来马老师来了,罚王海站了一堂课。
放学了二姐和哥哥在等我,我和哥哥说了,哥哥马上去找王海。王海看见哥哥,立马一溜烟跑了,哥哥一边追一边骂,你个兔崽子,再敢欺负我弟,我剥了你的皮!晚上吃饭时我和妈妈说了王海的事。妈妈说要和同学们好好相处,王海是不对的,我们要好好学习,做个有文化的人,我们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从小偷针,长大就会偷牛!
我知道偷牛可是件不好的事情,我们村的顺子就偷过牛,以前还被人押着游街,到现在媳妇也讨不上。吃了饭,我说我是小学生了,大家都不要说话,我给大家唱支歌。大家说好啊好啊。我就开始唱牧丹之歌,现在大家都在唱这首歌: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后来哥哥也跟着唱,姐姐也跟着唱了;爸爸在笑,妈妈也在笑,大家都在笑。
爸爸说我儿子以后可以当歌唱家啊!
妈妈说还真是的。
我好高兴,我一边跳,一边唱,感觉好幸福啊。爸爸说已经给三姨写信托她买收音机了,等到秋收结束,海燕牌的收音机就可以邮回来了。我们好兴奋,等到那时候,我一定可以学会很多很多的歌曲吧。
柿子熟了的时候,秋收就开始了。柿子坠在枝桠上,红红的,摘下来放进开水里过一下就可以吃了,这叫揽柿子;或者把它埋到麦子里捂几天,会变得软软的,叫烘柿子;不经过这样的处理,就会很涩嘴。这时候已经霜降了。早晨起来,窗户上蒙上了一层白白的霜花。田野里一片黄色,树叶开始掉落,我家的院子旁堆满了树叶。早晨需要穿上厚衣服,中午的时候又热的只用穿单衣了。
秋收的时候,老师们会停几天的课,村庄和田野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因为今年的雨水多,秋天的收成不是很好。黄豆的产量不高,花生也不是很好。花生的秧子高高的,可以漫到我的腿肚子,叶子是椭圆形的,妈妈说晚上的时候,它的叶子是两瓣合在一起的,白天是打开的。拔起来一颗颗花生果子吊着须子,身上满是麻点,有的是两粒一颗,有的是三粒一颗,拨开放到嘴里嚼嚼,满口的白色汁水,像奶水。二姐把两只花生裂了开口,把它们夹在我的耳垂上,哈哈——就成了耳坠子了。晚上妈妈做了盐水花生,油油地,吃在嘴里好香啊。
很快我们又正常上课了。王海有时候还会招惹我。一天哥哥拦住他教训了他一顿,现在他老实多了。我们学了拼音,还学了小蝌蚪找妈妈这篇课文。一天早晨我在家里朗读,我读到小蝌蚪看到鲤鱼,马上游过去叫道:妈妈,妈妈!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跑过了说,儿子你叫我做什么?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哪里是在叫你啊,我是在读课文啊!妈妈一拍屁股说咳,走了。
麦子种好,大家又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到了礼拜天,镇上的医生下来了。他们下来种痘来了。
医生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筒,随身带着医疗箱,医疗箱上有个红色的十字。好多小孩子被妈妈抱着来种痘。种了痘的小孩就不会出天花了,出了天花的人脸上会长出麻子,我们家隔壁的王二就是个麻子,脸上坑坑洼洼的;还是个秃子,所以他一年四季都戴了个帽子。其实我已经种过痘了,可是妈妈还想让我再种一颗,大概她觉得再种颗痘会更保险点吧。大人抓住小孩的胳膊,医生拿着棉球擦了擦,用小刀划了个小圆圈,把药水注射到胳膊里。我什么时候种的我不记得,总之我的骼膊上就有花疤,我们这儿把种过痘的疤痕叫花疤。妈妈说给我煮一个鸭蛋吃,我也不同意。妈妈说你点了花疤,马上三姨就会把收音机寄过来了,三姨说你不种痘,她就不寄收音机了,你不想学唱歌吗?
收音机的诱惑太大了,我想了想,种就种吧。我把袖子挽的高高地,医生用棉球擦拭的时候说,你好勇敢啊。我就咬着牙,虽然刀划进胳膊的时候钻心地疼,可是我还是忍住没哭。晚上妈妈果然煮了一个鸭蛋给我吃了,鸭蛋壳是绿色的,比鸡蛋大好多,我小心翼翼地剥开,可是味道并没有鸡蛋好吃。我问妈妈三姨什么时候可以把收音机寄来,妈妈说快了快了,改天看到杨兆兵我问问。
杨兆兵是我们镇上的邮递员。他穿着草绿色的衣服,背着绿色的邮递包,旗着的自行车也是绿色的,一边走一边打着车铃铛。他的个子不高,可是嗓门很大,看到我爸爸马上从车上下来了:赵书记,那这是你报纸;赵书记,你家上海来的信。爸爸有时会和他拉一会呱。现在我天天盼着杨兆兵到我们村庄来。一天我看到他远远地过来,我说我家的收音机邮过来了吗?可是他像没听见一样从我旁边就过去了。我好失望啊,觉得好委屈。夜里我做梦都梦见三姨寄的收音机了,好大好大啊,比镇上的商店里的还大。
天气一天天变冷了,我都穿上了棉袄棉裤,池塘里也开始有薄冰了。有一天我看到杨兆兵真的扛着一个打木头箱子来了。他说,看看,上海有亲戚真好,给你家寄了台收音机啊。我高兴地跳起来了!妈妈也很高兴,赶紧让大姐给他倒水。杨兆兵也不急着走,帮忙把木箱子拆开,真的是一台像我梦里梦到的收音机啊!真的比镇上商店里的还大!木纹色的外壳,一只小鸟张开着翅膀飞在左上角,还有两个黑色的喇叭,杨兆兵不住的啧啧嘴巴,哇,还是立体声的收音机啊!三姨还在收音机里装了电池。杨兆兵说让我来开,我们围着摒住呼吸,滋滋拉拉的声音突然转成清晰的声音,里面有个女声在唱:边疆的河水清又清……好美的声音啊,我们都听醉了。
妈妈说辛苦你了。
杨兆兵说,看嫂子你客气啥啊,哦想起来了,他从邮包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你家梅香的信。妈妈有些迟疑,梅香的信?大姐却一把接过信跑到房间里去了。
那天我好兴奋啊。
我跑到村庄里,逢人就说,我家买了台收音机,我家买了台收音机!我就像个小喇叭,村子上所有人家都知道我们家买了收音机了。
等到再回家,我们家已经是满满一屋子来看新鲜的人了。一直到吃晚饭大家才散去。可是吃完晚饭,大家又陆陆续续地来了。有大人,有小孩。王海也来了。我把着门不让他进来。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就让我听听吧,他说。我说哼!他说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成吗?我判断着他的话,揣摩着他的诚意,后来才让他进来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评书,大人们说是刘兰芳说的杨家将。
王海说,我要是有个当干部爸爸就好了。
我说你就想去吧。
爸爸满脸红光,今天他难得脸上露出笑容,爸爸说,以后可以天天在家听新闻,在家就可以学习领会党中央的精神了。一直到很晚大家才意犹味尽地离开。我也兴奋得睡不着。
妈妈对爸爸说,他爸,今天有人给梅香写信了,好像还是河北那边寄来的。
爸爸说哦。
妈妈说好像是她的同学,在部队里当兵。
爸爸说,同学之间通通信也没什么,你不用担心的。
妈妈说会不会是在谈恋爱啊?
爸爸说会吗?
妈妈说说不准,晚上做饭的时候我问她,她说就是同学。
爸爸说你放心吧,你女儿的心气大着呢。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我梦见我学会了好多好多的歌,我让同学们排排坐着,我在台上一直唱一直唱。
其实在班上我是年纪比较小的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大有人在。因为我家买了收音机,现在大家都和我好,一下子我有了很多的好朋友,男生女生都有。马老师会拉二胡,他会用二胡模仿马的叫声,和我有次听到的收音机里的一摸一样,我很崇拜他。马老师有个女儿,叫二妞,比我大一岁,和我同班。二妞长得瘦瘦的,脸上有菜色,二妞上面是个哥哥,他哥哥读四年级。二妞每天放学还要去打猪草,她下面还有个弟弟。
一天二妞打好猪草从我家门前路过,我看到了说:二妞,你来听听我家的收音机吧。
二妞放下篮筐。我把收音机打开,里面是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二妞说这里面住着人吗?住在里面的人该多小啊!
我哈哈笑着说,爸爸说是从电台里传过来的节目。
二妞很敬佩地看着我:成亮你好厉害!我有些自得,那是当然了。妈妈看到二妞,拿了个馒头给她吃,二妞推辞着说不要,可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妈妈就塞到她手里了。
二妞说,他妈说她是别人家的人,好的馒头都是她哥和她弟吃。
我说你怎么会是别人家的人呢?你不是你妈的女儿吗?
二妞说我长大要嫁人的啊,就成别人家的人了啊。我似懂非懂,二妞说,成亮,要不长大我嫁给你吧,你妈人好好啊,她还给我白馒头吃呢。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脸一下子红了。
(未完待续)
下一章 流沙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