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观测内在的深海,眼前所见的海面暂时性的空无一物,全因浮冰乘风,附近漂流。
片刻等待,浮冰回归,历经重复漂流,形态已然改变,甚至遭遇激流撕裂浮冰。
浮冰迂回漂流海上,即使一时未见,也无法假装它们隐匿行踪融入海中,它们注定占据记忆内里意义蜚然的言说。
一块浮冰,画画的男孩。
我五年级转学时认识了他。当时他成绩糟糕,不招老师喜欢,与无限活力,下课时在走廊进行七龙珠对阵的男生对比,他是异样的,异样的皮肤白皙,清瘦。上课时经常在课本上涂涂画画,我听说他爸爸是飞行员,他的书包里习惯装着飞机模型,而他的画作也常与飞机有关。
我坐在他后排,近距离的观察给予了我打小报告的沃土,他的一举一动,纳入眼中。他反倒并未因此讨厌我,只是打趣我是健康课本上的“四害”之一。
一次,学校组织班级去电影院看电影,放映《我的父亲母亲》。偶然性地,他坐在我身边。荧幕的光芒衬托出了他的侧脸。电影院里坐满了小学生,而在我心目中,视为一场不期而至的约会,二人观影,却是独自别扭。
学校成立了一个合唱团,可以自由报名参加,每天放学后排练。当时班上只有我和他报名了,我暗自窃喜以为可以每天都见到他,结果上台试唱分出声部,他分到了高声部,我在低声部,设想中趋于拉近的距离陷入尴尬。
临近小学毕业前,班上流传各式绯闻,其中一则是他喜欢我。他从未明示,我虽然好奇真伪,但又碍于矜持,羞于求证。一天中午吃过午餐,大家在教室里自习,他和同桌打赌,赌局是他敢不敢去摸我的脸,他速度应战,转过身来,手伸向我。我怔住,眼中是他笑意涟涟的表情。他的同桌惊讶地说:“你赢了!可是上次我摸了女班长的脸她打了我一巴掌呢!”于是他故意道:“你敢不敢给我一巴掌?”
毕业以后,我们进了不同的初中,他所在的初中是全市知名的重点,我也曾去参加考试,意料之中地落选。在初中校服是化纤运动装一统天下的当时,唯独他们初中采用的校服是棱角分明的黑色制服。当时我拥有的唯一通讯工具是家用电话,我不敢拨出他的号码,直到初二搬家,新家和学校的距离遥远,父母给我买了一台298元的小灵通以防万一。当时小学同学在同学录上写的电话号码多半是家庭固话,只有他写了1开头的手机号码。我在短信生硬地输入“我是谁,这是我的电话。”仅是发到他一个人,但却尽量显得像是群发。当时初中班主任不许学生私带电话,我做贼似地把“赃物”塞进裤袋,不时伸手隔着尼龙布料感知它的存在,唯恐他回复我的时候错过时机。
搭上线后,我们开始互发短信,当时小灵通的信号时断时续,我担心他的短信堵在中途,不时磕鸡蛋一般敲打我的电话,暗想这样一来足以敲出满格的信号收到他的信息,秉持着“修补东西的最佳方法是敲敲打打”的“真理”。
一天,我在回家的十字路口接到他的电话,但是电量告急,我急忙一边保持通话,双脚驭风直奔家门充电。他突然说了一句:“刚才在马路上跑的是你吗?”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四处张望,以为他潜伏在附近偷看我的一举一动,正在起疑的当下,他揭晓谜底:“我只是听见了你大喘气的声音呀。”
因为担心老师发现没收手机,我不敢和他在学校发短信。在校时间正好留出空挡以供我细细咂摸昨晚聊天的内容,他说他翘课了他不去运动会被老师批评可是他无所谓,他开始弹吉他了他打算去水木年华的演唱会。
即使不是和真实的他见面,只是电话,短信交流,我也激动不已。偶尔等到父母睡下,他打来电话。我钻进被窝接听,往往听到他的声音不知如何作答,于是负责说连接词。印象中听他说了一些学校的事,然后传出他妈妈吼他的声音,他还嘴,于是和他妈妈吵了起来,低声说了句“先挂了。”
我发短信劝你不要和妈妈吵架,他回我不要担心。
除了周末回家,他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他妈妈定时过来照顾他。某个普通的一周,他突然告诉我周五他妈妈不在,他想见我。
我踌躇不已,扪心自问:“你不记得班主任说的女孩子必须清高吗?你不记得你妈妈告诉过你的她的学生早恋的恶果吗?酒瓶砸破的男生的头和生在厕所的婴儿?”
你是个好女孩吗?
可是,我想见他。
虽然是租的房子,可是也算是到他家里拜访……我问他需不需要礼物,他说想吃巧克力。我在便利店里贡献出了当时有限的零花钱:几块巧克力和一个封口扎着蝴蝶结的纸袋,附上一张卡片,写下一段言情小说的常有的“唯美”文字,我曾想制造“惊喜环节”,他当时喜欢维塔斯,可是维塔斯的正版专辑需要大约五十块,我失望于自己零花钱有限。
我搭公交车到了约定地点,穿着不合身的校服包裹的初中女生,发卡别住刘海和碎发,大奔额头袒露无遗。他穿着黑色制服朝我走来,我的眼神飘过他的轮廓,最终停在他唇角的痣上。他长高了,头发变长遮住额头,身材不变的清瘦。你说我们去吃饭吧。
我们一人点了一个烩饭。他付了钱。沿着街道走进小区,我局促地跟在他身后爬上楼梯,他打开门说:“请进。”
他的卧室里仅有简单的家具,他打开电脑问我玩不玩卡丁车游戏,我摇摇头,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懂怎么玩,于是看他一个人玩了几局。我坐在他身边环视他的房间,感觉目光所及之处与他的气质相称不已……墙上的海报,靠墙的吉他,一些书本。玩了几局,他说来弹吉他吧,问我想听那一首歌?我的曲库停留在小学的SHE和蔡依林,搜索枯肠仍寻不到一首吉他演绎的曲目。他自由发挥了几首,教我试着把手放在吉他上教我指法。我笨拙的手指难以领悟拨弦的精髓,发出若干倦鸟哀鸣的单音。
初次和他见面这样顺利,我贪心不足,后来同样约在原处,始料不及的是他妈妈的突然到访,他告诉我在楼下坐着等他进行危机公关,他故意和妈妈吵架气走了她。我坐在楼下的花坛边上抬头望着他妈妈关门下楼的身影,单元楼的灯光受到震慑亮起,在她走出的一刻倏然熄灭。
后来,我们的关系渐冷不可忤逆。我后知后觉,沉浸在发短信给他的习惯中,关心他所有的心情。直到一天他打来电话忿忿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我的朋友都觉得你特别幼稚。”背景声音嘈杂,他和朋友似乎是在酒吧。我组织的反驳僵在半空,无处降落。
最后,他发短信来说:“爱是不能勉强的。”我不明就里,一个“爱”字重如千钧。我们曾经坐在对方“恋人”的位置上吗?答案若是肯定,我们从未互相表达爱意;答案若是否定,我们只是在上演小朋友过家家的游戏?像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接到了一张汽车罚单,茫然夹杂苦涩。
在我上高中后,一个同班女生是他的初中同学。装作闲聊不经意谈到他时,她说:“当时他算是受欢迎,也有师妹递情书给他,不可思议。”我继续问:“他还喜欢画画吗?”她点点头:“成绩不行,画画倒是不错,他有一次在我课本画了一只松鼠。”
一块浮冰,鞋控男孩。
初中时,我们坐过同桌,老师布置过一个任务,每个同学都制作一个座右铭放在座位的左上角。他座右铭上的字偏离一条直线,歪歪扭扭地拼凑成一句话:向年级第一看齐。他的爱好是收集时尚杂志,尤其内容是关于鞋。当时作文课上同桌互评,我记得他写的是男主人公遇到一个女生。“他注意到她的鞋子。她穿着一双开口笑。”最终,男主人公意识到了开口笑饱含的乐观主义,战胜了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在当时女同学们着迷日韩明星杂志,男同学们热爱运动和军事主题的杂志时,他却总有渠道买到港台的时尚杂志。
曾有一次,他,班上的陈同学和我三人相约去挑战鬼屋。在鬼屋门口,照例卸下背包等随身装备。进入鬼屋后,背景音传出凄厉的嘶吼,偶尔一脚踩到海绵,一不留神下陷……我们喘着粗气向前。进入一个窄巷后,一个穿着白色长裙披头散发的女鬼飘然而至。
女鬼不断朝着我们逼近,我和陈同学吓得躲在了他的身后……他竟然掏出了一把折叠伞,拉出伞柄朝着女鬼挥动,企图驱散女鬼。在挥动中,雨伞无意中击中女鬼的手臂,女鬼停下靠近的姿势,把额前的头发捋后,生气地说:“告诉过你不准带着任何东西进来!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们只好向她道歉,女鬼气呼呼地走了。
中考前夕,他的成绩仍然不见起色,于是家人安排他进了一个“魔鬼训练营”,老师全天候地督促复习。毕业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照例是歪歪扭扭的笔迹,但是一笔一划都是雕刻般地有力地道出他的感受。其中一段是讲到他去“魔鬼训练营”时,“美女如云,美腿如林,你总说自己不漂亮,但我觉得你是……”
中考后聚会时,他托一个女同学把几件礼物转交到我手中。刚上高中时,我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情绪。溺水的人期待浮木,我暗示过他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当时他拒绝了。当初自己动机不纯,只是寄望依赖于他攀爬上岸,他的拒绝反而避免我脱轨。一天放学,他骑着电动车到我学校见我,我担心坐在他后座的举动过于亲昵,于是告诉他:“我喜欢走路,我们今天走路吧!”他推着车,配合我走路,直到走到我家。
他在另外一所高中读得并不顺利。他厌学,逐渐不去学校,又是对于嘻哈音乐,街头艺术着迷。他甚至工作过一段时间,同学间传说他开了一个酒吧后来倒闭,后来他说明是误传。他未参加高考,一直想去国外念书,最终去了马来西亚。
高考后,他问我愿不愿意交往,想到他即将出国,我也去到全新的环境读书,想到感情发轫之初旋即分隔两地处在相异频率,于是拒绝了他。在我启程去机场的清晨,他在机场等着,直到我进了安检,终于离开。
他是我遇见的人中,“恋爱”的进度条似乎永远缓冲不足的人—二人的心情分别在不合时宜的时间点涌现,是两个咬合不了齿轮,位于平行的链条中孤立旋转。
在朋友圈里,我看到他去巴厘岛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对男女骑着摩托车,眺望大海的背影。他写的一句话是:多年以后,我们还记得曾经一起看过的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