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阿强打我传呼[注]时,我正坐在编辑部里漫不经心地审稿,尘结坐在我身边,他已把所有的精力都贯注于那一摞稿件上了,连我的传呼机那刺耳的鸣叫声也没能使他皱皱眉头。他对文字总是那么投入。我轻轻站了起来,不忍心打扰他的思绪,悄悄地走出编辑部,消失在昏暗人行道的寒风中。
电话亭里,我举着电话,有一阵沉默。突然间我很怕线的那一端人走了。在那段日子里,烦人的琐事,身体的病痛把我推入情绪的最低谷。我极力想对别人表现得坦然来掩饰住内心对世事渐渐的怨弃和玩世不恭。只剩下几样东西能给我一丝安慰了,传呼便是其中一种。
电话那端终于传来一位陌生男子的声音,我舒了口气。有一丝的欣喜,因为我想又是一位吉他社的报名者。接到这样的传呼总会让我激动。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有什么比音乐更让人激动呢?!
是一位校外的男子,语调中渗杂着老成与沧然,他说他叫阿强,一个朴实的昵称,又总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问我,还玩那东西吗?我会意地说“玩!”同时也感到一阵内疚的隐痛。事实上我已有一段日子没弹吉他了,而我又不得不保持那份对吉他狂热的形象。其实爱很容易在现实中受伤害,我经营吉他社正是在营造一种呵护爱的氛围,热爱吉他的人需要这种呵护,包括我自己!
通话仍在进行着,他显然不是想加入我们的团体,而是想用电话寻觅着什么……他很小心地,好像在保留着一些不让人知的秘密。正是这份小心使我越发想去猜测他是一位怎样的男子——傲慢的艺人?自以为是的音乐爱好者?或是无奈的街头吉他手?……
于是当一辆白色的轿车划着优美的弧线稳当地泊在校门外时,我和尘结早已好奇而又无怨地在那儿等了半个钟头。在那一段时间里,校园里昏暗的路灯映着秋叶萧萧的孤独,显得凄惨与悲凉,我一直觉得这预示着什么,而忐忑不安。
轿车里出来了个青年男子,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长长的白色风衣包裹着他瘦高的体型,在寒风中飘曳着,有一股凌人的气势。他那坦然的面容,炯烈的双眼,我们一望便知道是他了……
好似有一阵的沉默,“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我们都没有错。”他自言自语着,幽幽的目光在桌上烛光的衬托下更显深邃与沧桑。
我无语,只顾沉醉于吉他手深情的弹唱而不愿醒来,那理想的茫然、青春的无奈、内心的苦痛、真爱的渴求……难道来这里是阿强刻意安排的结果?他看懂了我的心绪?抑或我们的心绪是如此的吻合?
“大学、音乐、文学……多美啊!”他喟叹着,若有所思。
我和尘结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我们突然感受到不知所措的折磨。
阿强说他不懂文学,也不懂音乐,但却对这一切艺术的理念充满着崇尚和渴求。那天在广告栏上看到吉他社的海报,顷刻间他觉得一股辛酸流遍全身:童年的理想,失学的苦痛,创业的沧桑,爱情的挫折,社会的残酷,现实的无奈,未来的茫然……一切那么真实地出现在脑海中,他突然感到失去了很多,虽然他挣了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了。
所以他记下了我的传呼号并拨打了它。而我们三人,分处在两个不同的生活舞台,便这样相聚在这个名叫“旺角”的酒吧里。
他继续说着他的故事。我们默默听着,小心翼翼地答应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却又总觉得该安慰点什么。我们的心情阴郁了下来,心境也迷糊了。这样一个戏剧中的情节那么不可思议地再现在我们面前,却没有一丝俗不可耐和因不修边幅而带来的随意和粗糙!我们经历的故事是如此的奇妙,奇妙得让自己着迷!让人无法忘怀。
吉他低沉圆润地调动着酒吧的昏暗和静寂,连酒杯的起落声都变得那么遥远。
又是一首深情的老歌,唱着“青春”、“理想”、“爱情”……除了阿强谁又能从中真正感悟到什么呢?每个人生都有属于自己的缺口,但在阿强面前,我们的缺口算得了什么呢?爱情、事业、理想、社会乃至人生,我们校园人能懂得多少?我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因为我还年轻,还可以拥有那么多机会去选择!……
阿强说过阵子又要北上了。“天气该很冷了吧,多保重!”我和尘结跨出了他的车子。
“我会的,好好念书啊,人生很短!”他有些激动。
“还有……”当我们正要转身离去时,他叫住了我们,“要好好珍惜你们所拥有的!”
我红胀着脸,闻着自身散发出的火辣辣的气息和尘结呛人的酒气。呆木沉默地望着他的车子远去。
那晚我累极了,和尘结背靠着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眼睛耷拉着睁不开了,只有头脑仍在动着,蒙眬中有阿强的无奈,也有我们年轻的影子……
注: 在手机普及之前,只有那BB的声音,可以让试图脱离尘世的人们因他人的关注而感到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