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吗?特别在这21世纪?这就是我们今天生活的方式——一方面生活在恐惧之中,一方面又要适应新的形态。
文 |李斐然
采访 |李斐然 杨宙
编辑 | 冯翔
摄影| 黎晓亮
印度首都新德里的康诺特广场,是当地最大的商业中心,但与这里熙熙攘攘的商业生活共生的,是同样热闹的信仰生活。站在十字路口,属于不同宗教的寺庙尽在眼前,人流量最大的是印度教寺庙,这是目前印度最大宗教,街上大多数人都信仰印度教。而只隔一条街,裹着头巾的人们聚集在锡克教寺庙前,准备礼拜。而在它们对面,红色星星点缀的基督教堂正在庆祝即将到来的圣诞节。
相比之下,最早发源于印度的佛教在当地变得相对小众。释伽牟尼的舍利子存放在国家博物馆最偏僻的展厅里,绕过一个个展示着印度教古迹展品的房间,在整个博物馆的最深处才能看到。整整一个下午,存放释伽牟尼舍利塔的展厅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负责安保的博物馆职员,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
尽管如此,偶尔还是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信徒专程找到这个角落,面朝舍利塔,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地朝拜。在这个日益复杂的世界里,信仰对他们来说依然重要。
这就是作为佛教徒的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所面对的真实状况。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面对越来越复杂的宗教信仰,这位佛教徒分享了他对于自己和世界的种种看法。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他对于当下生活的一种觉悟。
以下是对话完整内容:
每日人物:你曾做过最艰难的决定是什么?
宗萨钦哲:艰难的决定,你是指已经作出决定的,还是尚未抉择的?如果是已经作出决定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我的人生,我的工作,我的职业。
因为我的工作中有很多虚伪的事情,我不喜欢它。但是当你拥有了这个身份,就不得不把这个游戏玩下去。这就是最艰难的抉择。不过,现在的我对这一切免疫了,并开始利用它。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明明是女人,却被要求扮演一个男人。你会感觉非常不舒服,因为你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当别人告诉你,这样做可以帮助500人、600只动物,你就不由得会想,OK,或许我可以再试一试。
每日人物:你曾评价过纪录片《真师之言》,说至少它把你拍成一个人。你介意其他人把你当作神来看待?为什么?
宗萨钦哲:我确定我不是超人,而且很幸运的不是。即使像我现在这样,已经感觉到有千只眼睛在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有千张嘴在编造着我的各种故事、假设、期待与投射。这已经非常可怕,令我感到窒息了。
每日人物:你说过“我也是人,而且是个完全无知、不安和无聊的众生”。你在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什么时候会感觉到不安?
宗萨钦哲:我经常看到自己的无知与不安全感。举例说,我会无可救药地重复落入同样的陷阱,相信自己所追求的目标会成真。但是,因为有千种原因让这些努力不会成功,所以这种幻觉只是盲目与无知的结论。然而,我却不相信它们不会成功。幸运的是,我得遇过许多伟大的上师,他们给了许多宝贵的教法。这些教法至少在智识上提醒我,大部分的目标和企图都不会成真。同时,在大乘佛教中也教导:为了利益众生,我们要习惯于死亡,以及一再的投生。
每日人物:你还有另一份工作,是电影导演。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宗萨钦哲:我很享受写作的部分,我喜欢写故事。至于导演的部分,一旦我写下了剧本,我会觉得没有一位导演能够真正了解我想要的。不过,我的想法也许是错的,或许人们了解我甚于我了解自己。
每日人物:之前曾说过,想要拍一部关于佛陀一生的电影。它会是下一部作品吗?
宗萨钦哲:希望如此。我已经写完了剧本,准确地说我已经写完两遍了。第一版的剧本故事非常复杂,关于一个和尚及一个加油站经理,是一个现代的故事。写完之后我不太喜欢它,就放弃了,改写了第二个版本。目前写的是第三个版本,把玄奘和佛陀放在同一条故事线里,把他们的故事相互交错。当玄奘忆念佛陀,我们就看佛陀。因为佛陀距离我们太遥远了,很抽象,而比较起来,玄奘距离我近多了,近了快有2000年。相比之下,玄奘对人们而言更有贴近性。我阅读了很多玄奘的文献资料,希望能够借鉴玄奘的视角。但是这只是现在的想法,谁知道呢?或许之后我还会改主意。
每日人物:创作一部关于佛陀的电影,最困难的地方是什么?
宗萨钦哲:拍电影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让佛教徒满意。因为对大多数的佛教徒来说,佛陀是一尊佛像。如果让他们看到不太一样的样子,特别是当他还是王子时,身边有很多女人,有很多享受,很多佛教徒可能会不喜欢这样的佛陀。
每日人物:作为导演的时候,有什么工作习惯吗?
宗萨钦哲:我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混乱,一切都是混乱无序的,没有条理。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虽然我也会有计划,但是计划总是不明确。如果完全没有计划,也许还会好些,因为没有计划的话,周围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所以对任何的可能性都会有所准备。但是因为我有计划,人们对此有所期待,可我的计划又一直在变,一直混乱无序,因此就变得更糟糕了。
我并不是喜欢这种混乱的状态,这是我的习惯。习惯就是习惯,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它来的时候,就来了。
每日人物:你想要改变这个“混乱”的习惯吗?
宗萨钦哲: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改变,但是有时候我没有时间改变。
每日人物:2017年的最大成就是什么?
宗萨钦哲:可能对你们来说,这可能是非常非常小的一件事,但这却是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发现。很多人认为,佛教是一件没用的事,它让人懒惰,逃避责任。如果一个人成为了佛教徒,他就要辞职,离家出走,隐居修行,还有人认为,信佛就是要不吃肉、不喝酒、不打麻将。这一年我最大的成就,就是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原来人们是这样思考的,这就是人们对佛教的看法。
而我今年特别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告诉人们,特别是中国人,事情不是这样的。就算你继续逛街、打麻将、涂指甲和口红,你依然可以成为一个佛教徒,只要你心中有觉知,有慈悲,有善心。
我们会忽略生活中的很多小事,我认为这件事被佛教徒忽视了,连我自己也忽视了,但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一项发现。
每日人物:那么,判定一个人是不是佛教徒的根本标准是什么?
宗萨钦哲:觉知。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觉知和正念,就是违背了佛教教义。即便你到了山洞里面,成为僧、尼,如果你还是心存傲慢,只是口头上说着我是僧人、我在修行,那么你的心中还是没有正念,没有觉知。相比之下,我反倒认为如果一个人在购物、打麻将的时候,依然忆念真理,想着“哦,我的生命将会完结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活20年,我该做什么呢”,这样的活法会更好些。
觉知对佛教徒来说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看看古代佛教徒留下的教义、诗歌、事相,就会发现这一点。将佛教与其他事物相关联,比如辞职、戒酒、戒肉等等,我想这是一个巨大的误解。
每日人物:刚刚你强调,这个发现特别想要告诉中国人,为什么这样说?
宗萨钦哲:上千百年来,中国承载着佛教的发展。作为一个佛教徒,我希望看到中国不论在经济上或其他领域,都表现优异;我希望中国在精神、心灵及实质层面,方方面面都健全。我希望中国人聪慧、进步,而不要退步。
中国人现在就在向前迈进中,我想你们只需要去更加珍惜某些自古以来的价值观,不仅仅是传统,还包括例如隐居修行这种的古老文化,就非常好。我最近去了华山,在那里看到了道教隐士修道的处所。我们从水墨画中就可以看出来,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推崇的那种隐士的生活,在宁静、质朴、远离喧嚣的高山之中闭关,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中国人珍惜、憧憬这种生活,如同茶道、香道等,这是西方文化没有的,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中国年轻人忘了这些,而去全然拥抱西方价值,那就会带来许多困惑。东西文化混合是好的,但是如果太过于西化,就不见得是好事,因为西方价值观是被商业和金钱所驱动的,考虑的是如何赚钱,这并没有那么好。我们应该对此保持谨慎态度。
每日人物:你说在中国,人们都在用微信支付,用虚拟的钱会让你觉得恐惧,但是你也会上网下载祈祷文,也会在网上授课,这两种恐惧和适应的感觉会冲突吗?你找到了虚拟与现实的平衡吗?
宗萨钦哲:这不就是我们的生活吗?特别在这21世纪?这就是我们今天生活的方式——一方面生活在恐惧之中,一方面又要适应新的形态。
事实上,感到恐惧是好的,因为这表示你有某种觉知。不幸的是,大多数的人不断地花用自己不拥有的钱却毫不害怕,他们的债越欠越多,而变得虚弱无能。这才应该感到恐惧!
每日人物:在中国,许多人烧香拜佛,以求长命百岁,升官发财,这或许更多地把佛教当做工具、而非信仰,你怎么看待这样的现象?
宗萨钦哲:这样做是好的。他们应该持续地烧香及祈祷,我也鼓励他们这么做。但同时,我也会鼓励他们从短期的看法中超越出来,提升对佛教的看法与修持,而不要只是用狭隘的物质主义方式来利用它。
每日人物:在中国娱乐圈,越来越多当红的明星追随佛教。你也和其中一些明星有过接触。在你看来,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困惑吗?
宗萨钦哲:不,我并不这么认为。当然,身为人类,我们都有迷惑。但是我以不同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演员的这种现象。他们如此投入心灵之道,是很谦卑的行为。毕竟,身为人,他们都已经达到了众人所梦想的境界了。他们貌美、光彩、闻名又成功,然而,他们却服膺于心灵之道。这当然是好事,这也表示中国人很有善良的心以及心灵的内涵。
当我造访华山、读到中国古老的隐士传统时,感到非常受到启发,这是现代中国所需要的。如果能恢复这种精神,那么中国一定能成为全世界的下一盏明灯。
每日人物:对于佛陀的理解,你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宗萨钦哲:我对佛陀的教义的理解不曾改变,但是随着我的学习和修持更多,即便是在很多年前读过的内容,我也常会有新的发现,这是因为佛陀的教法既深奧又博大的缘故。每当我修持、学习的时候,即使对同一个词语,也会有新的发现。
在佛陀的教义中,有很多我很喜欢。比如,佛陀说,每个人都应该秉持着分析的能力,用批判性思维来看待教师以及教法。这让我非常受到启发。从这里,你就能了解佛陀的特质。我们评价佛陀,是从他的教义出发的。佛陀从未说过,嘿,我告诉你这些,你就要相信。他从不会这么说过。所以我们要明白,佛陀是非常重视分析、智识,而且非常具包容性。
每日人物:你现在获取新闻的渠道是什么?最近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新闻是什么?为什么?
宗萨钦哲:我常用社交媒体。我以前喜欢卫报(The Guardian),纽约时报及英国广播电台(BBC),但现在,虽然习惯性还是会去看这些网站,但我逐渐感觉他们只是西方的另一种宣传喉舌及管道而已。
现今“假新闻”充斥,虽然我们可以自问;到底有什么不是“假新闻”?但我同时也看到报纸的编辑,他们所选择的“新闻”常常令人质疑。报纸似乎自以为是“教育者”,这相当不正确,他们应该停止这种幻相。
我也不喜欢所谓的“时事新闻”(current affairs)。这些新闻只谈现在的状况,却从不分析目前的状况到底从何而来、为何会在此刻发生,等等。
你问我最近有什么让我触动的新闻,其中之一是ISIS战士被允许安全地离开拉卡(Ragga)城。偶尔,像这类的新闻让你无所适从。
另一则引起我注意的,是华盛顿邮报所报导的缅甸罗兴亚(Rohingy)武装分子所犯下屠杀行为的新闻。在西方媒体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对此事件从另一个角度的报导。在此之前,罗兴亚人总是被描述为全然的受害者。
每日人物:你说过相比于宗教,更接近与佛教的定义是“科学”,为什么?在你看来,除了真理之外,佛教与科学的共通之处是什么?
宗萨钦哲:对此,也许我被误会了。或者,我无意中说了什么而令人误会了我的意思。事实上,科学绝对不是定义佛教最好的方式。
这种误解怎么发生的?它有点像是如此:如果你想告诉某个从来没看过金子的人金子是什么样子,那么最接近的方式,就是拿着铜做的东西给他看。同样的,虽然你可以粗略地说现代人利用科学来试图发掘真理,但是铜与金子不同,恰如科学不像佛教一般。
但究竟上,科学和佛教一点都不相似。最单纯的理由是,科学忽略了佛教最重要的本质,那就是“心”。事实上,许多科学家既不了解、也不关心我们佛教徒所说的“心”。
所以,举例来说,当科学家想要“证明”某件事情的时候,他们将所谓的“事实”或“真实”视为是客观而且独立于“心”之外的东西。一般而言,科学家忘记了他们想要证明某件事情的对象是有“心”的;而只要有所谓的“证据”审视者,他就是主观而是不客观的。毕竟,科学家并不是要对某块石头证明,而是对人们证明。而人们以“心”主观地过滤并诠释一切。
每日人物:你有关注哪一方面科学领域的发展吗?比如现在流行的人工智能、或者引力波的发现?
宗萨钦哲:事实上,我不太注意科学,我比较喜欢阅读文学作品。身为佛教徒,我的道路与目标是要证得真理,而真理与实相经常是通过艺术、音乐、文学、 诗词、浪漫等各种通常被认为是不科学的东西来理解的。
每日人物:你上一次生气是什么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的生气而去克制吗?你会有大悲大喜的体验吗?
宗萨钦哲:我上次生气?就在半小时以前!那时我正在吃饭,有人却在窗外不停地吐痰、咳嗽、大声地清喉咙。
然而,我会试图去控制这种情绪,不论是为了善或不善的原因。不善的原因,是像一般人一样,试图伪装自己不生气。在善的一面,因为我学过一点佛教的禅定,因此当这种情绪生起时,我就注视着自心。
每日人物:你的《八万四千问》这本书以“关于死亡”作为最后一章。你提到“我们之所以惧怕死亡,最大原因之一就是其不确定性。”对于死亡,你会恐惧吗?设想过死亡之后会是怎样的世界吗?对于这种不确定的恐惧,你觉得众生应该如何去面对这种不确定性?
宗萨钦哲:是的,我很害怕死亡,而且,当我想到临终时刻的不确定性,更让我极为不安。但在大乘佛教中有所谓的菩提心,它与修心有关。它教导我们要具有广大的视野——非常、非常广大的视野。因此,当我们能够思维以无数生来利益无量众的这种视野时,就能帮助我们的心去接受死亡与投生。此生的死亡,只是过去发生过、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众多生死之一。如此而已。
每日人物:刚刚不是说已经对工作免疫了吗?
宗萨钦哲:人们对我的期望会因此不断升高,这会让我有一种走钢丝的感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跌落。
每日人物:这是你所害怕的事情吗?
宗萨钦哲:事实上,这种恐惧并不是针对我自己。我个人没什么恐惧,我担心的是佛法的陷落。人们多多少少会混淆人和教义的区别。很多人认为我代表了佛法,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我只代表我自己,仅此而已。
(姚仁喜先生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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